此生此世与诗意世界
埃德蒙·威尔逊在《阿克瑟尔的城堡》说,“众所周知,浪漫主义是个人的反叛”。你或许知道,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中柏林早已指出,浪漫主义无法进行简单定义。他说,浪漫主义的元素都可以在古典主义中找到,反之依然。威尔逊的这种“众所周知”的逻辑,雅思贝尔斯在《生存哲学》中曾经谈及,他说人们通常把众人的流行看法当作是“真理”,但是如果仔细察看,会有笛卡尔一样的发现,即到处都是相互冲突的意见,什么看法都有不赞同的人。当然,这个逻辑本身也有问题,即使所有人都一致的看法,依然可能是错的。
浪漫主义常被用作与古典主义相对,广义上二者风格的不同,或可说是来自于人的两种禀赋气质上的差异,一种是现实向,一种是理想向,或许可以对应王小波笔下的“学院派”与“自由派”。所谓现实向,是说有这种倾向的人关注的是外界,对应我所说的客观视角。所以有些人误以为古典主义是对客观现实的白描;然而,不需要是真实发生过或能够真实发生的故事才属于古典艺术的范畴,那些超现实的作品如古希腊戏剧,即使有神仙妖怪的外壳,内在依然是世事现实的内核,因此也是属于古典主义的范畴。
与之相对,理想主义并不要描写已发生或将要发生的、值得书写的世事,而是关注人自身的存在体验。到这里,你或许会意识到,原来古典主义似乎关于此生此世,而浪漫主义则要寻求诗意世界。不妨对比一下司汤达与普鲁斯特。在《红与黑》里,我们看到了人世间的爱情、不幸或其他触动人心的戏剧性,难道这不就是我们的此生此世?但是普鲁斯特就有一种别样的气质,无论是在小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上还是在少女花影下,我们都能体会到那种无论是剧中人“我”还是普鲁斯特自身所带有的一种精神上的渴望或希求。
由此可以推论,在各个时代都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艺术与艺术家。那么为什么会有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崛起呢?可能的原因之一是随着人类生产力的提高,尤其是在工业革命开始之后,更多的人不再需要终生忙于生计,正如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所说,匮乏性需求满足之后更高层的其他需求开始呈现出来。匮乏环境需要人们抱团生存,在这种生存环境下引发的是人的集体本能,与此对应,流行的社会思潮也更关心国家、社会利益;一旦这种生存状况得到改善,个人主义以及相应的个人体验、需求或权益的要求就会出现,所谓浪漫主义的“个人的反叛”,正是对传统上以国家或社会利益压制个人诉求的一种反抗。
与此同时,十八世纪的科学的发展带来的一些流行观念也构成了对有浪漫倾向的人精神需求上的压抑。牛顿等人的科学成就使得人们开始认为,整个宇宙就像一部机器,包括人类、艺术创作在内,都有一定的规律支配。这样,一切都变成了被决定了的、被物理定律支配而如同铁板一块的机械过程,看上去就再也没有什么引人期冀、激动人心的东西,对于有浪漫倾向的人这是难以接受的。科学与艺术,或说真与美,本身并无冲突。但是有些人误以为,想象是艺术或美的来源,而科学解释下的宇宙,已经没有了想象的余地,因此也就对艺术或美构成了妨碍。
不难想象为何会有人觉得,艺术是用来揭示真理的。William Blake说艺术的想象是对真实且永不改变的存在的描述;Keats说想象捕捉到的美必然是真理;罗斯金说艺术家的任务在于解释宇宙的公开奥秘;雪莱说诗人是立法者。看上去十项全能的艺术家已经完成了哲学家、科学家以及各种其他行业人士的工作。这也使得埃德蒙·威尔逊误以为,现代人之所以写不出诗,不仅是因为现代诗人相比以前的诗人缺少教育,更是因为现代社会中科学已经无孔不入,所以现代诗人必须学会遗忘科学、与现代生活隔绝才能写出富有诗意的作品来。
威尔逊观点中的错误不难找到。在他所谓的“怀特至沃勒时代”,受教育的人少,能出版诗作的人更少,所以看上去都是精品;他所谓的现代的“民主时代”,能够出版诗集的人多,大量作者水平平庸,所以显得水平较低。但这丝毫不影响,总体来看,现代比旧时代有更多的人受更高水平的教育,按照这个大基数,必然有更多的高水平的诗人出现。只不过,由于诗歌风光不再,貌似这些潜在的诗人转行去从事了别的行业而已。同样,科学并不妨碍艺术。这种误解一直存在,就像曾有人问费曼是否物理学家眼中花朵只是一堆原子而失去了常人可见的美感。或许刚好相反,在未知的神秘中所发现的“美”或美感,正是艺术或美掠夺或利用了“真”的效果;探索未知,会给人一种愉悦,因此艺术利用“想象”,对未知进行一种似是而非的解答也带来了一种“美感”。但显然这是越俎代庖,用艺术来探索真或揭示真,不过是艺术家给自己脸上贴金。当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如此,比如艾略特。
更何况,艺术家有限的想象力,在科学面前显得异常贫瘠,远不如科学更美。你可以在罗韦利的《现实不似你所见》中读到,那些头脑敏锐的古代人也曾尝试对宇宙给出解释,最动人的解释也不过是类似一个和人类相像的神创造了万物,绝对“想象”不到宇宙远比此丰富得多,从人类的中间层出发,向上有更宏观的时空能扭曲的更高层,向下有或者是能量点阵或者是弦振动构成的量子层等。当然,如果放弃艺术是探索“真”这种想法,把艺术看作是一种人类用符号模拟世界的智力游戏,并且能够通过各种组合构造出丰富与拓展人类精神的多重世界,就不会再错误地排斥或敌视科学了。
一些人只是喜欢神秘,以幽暗迷离、朦胧混乱为诗意,为美,并非是要探索真,而是享受这种如梦如谜。马拉美说,把每一件事物的名字道出,就会夺去诗歌四分之三的享受。那么问题就是,这种愉悦里面,并无太多的其他内容,就像观看一个只是精美的图案符号;因而,这种艺术形式的愉悦作用就非常个体化,不同的人从中得到的审美享受也不尽相同。即使是象征主义的一些超现实的想象,或许在旧的时代里对人们还有吸引力,比如叶芝所写的when a man poured fish into a pile,/It Seemed they raised their little silver heads,/And sang what gold morning or evening sheds/Upon a woven world-forgotten isle,今天我们已经能够在电影屏幕上肉眼直观这种画面,想必这种诗歌的复兴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也有一些人意识到艺术的美是一种人生值得追求的价值,也即是说人只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像罗斯金、莫里斯等人排斥现代工业文明,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被生计所限制住的人生的同情。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不正是说那些被压扁在生存维度之上,成了生存的奴隶的那些人吗?艺术家难免会带着艺术的眼光,看到一排排灰色的工厂厂房、现代城市呆板的混凝土建筑感到丑陋与压抑,或者像劳伦斯一样提出宁要诗歌不要面包,并没有注意到工人或其他底层的人当时或许并无其他选择,只能为了生计奔波一生而顾不上任何其他的需求或享受,因此在旧的时代,更多问题在于体制、文化而不在于个人。对于今天的我们却有所不同,生存已经不再是束缚个人精神的锁链,所以需要启迪的是个人的心智,或者说需要培育的是在动物性的金钱、性、安全之上的更高级的与自我实现相关的对真、善、美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