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建筑的本质
![](https://img3.doubanio.com/icon/u129884151-42.jpg)
“伦巴第那一支苦寒的川流,汇聚诺曼的支流,在它们所经之处留下漂泊的石砺;阿拉伯炽热的岩浆,自从它停止流淌,使得北部空气变得温暖,整个哥特建筑毋宁说是北部地区的艺术身处于这一影响下不断的自我完善与精神化的那一种历史,这便是威尼斯。”很难相信,这种黑格尔式的论述出现在《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中,这本书的作者还这么说道:“自从人类最初的统治越过重洋,三种权力形态标志性的扎根于它的土地:泰尔(Tyre),威尼斯,以及英格兰。泰尔的统治现在只剩下回忆;威尼斯只剩下废墟;英格兰,继承了这些伟大之处,如果忘记这些先例,也一样会从骄傲的荣光堕入可悲的灭亡。”他急于为当代人记录这些教益:“这些警示……被每一朵涌起的海浪诉说着,就好像已经响起的历史的钟声,在威尼斯之石上飘荡。”“威尼斯之石庶可以真正触碰那些石头,洞察那些让人中了毒般的大理石质地的崩塌最终逃脱其曾经一度如水晶般闪耀的光芒,庶可以揭示这三个世纪以来欧洲的建筑及其他艺术的堕落,我迄今为止已经不住的暗示我的读者,我的追问庶能为这一重要真相提供有力证明。”
自维多利亚时代起这位作者的洪亮音响持续弥漫于思想界,作为19世纪最伟大和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和建筑评论家、社会改革家之一——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其写作涵盖令人眼花缭乱的门类,在60年的文字生涯中,发表了250多种涵盖建筑学在内的著作,研究绘画、建筑、政治经济学、社会改革、遗产保护、宗教、戏剧、文学、音乐、神话学、自然科学、历史等等,体裁涵盖诗歌、小说、信件、演讲、论文、宣传册、谈话、日记以及自传。如果不读拉斯金,今人无法了解19世纪的文化轨迹,而这个文化转换时期的思想方式在今日越来越显示出反省式的价值,传统的断裂引发一轮轮惊人的复兴,在欧洲,警醒于断裂传统的不可修复性的人发起了现象学的道路,提倡一种对传统的倾听,这一传统并未消失于过去,而是同时思考当前。与此并行的许多现代语境的重读中一个重要开端始于尼古拉斯·佩夫斯纳(Nicolaus Pevsner)完成于1936年的现代建筑史名著《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Pioneers of the modern movement from WilliamMorris to Walter Gropius),佩夫斯纳将现代运动的世系追述到了英国工艺美术运动,同时这种以黑格尔的历史总体性视角展开的解释模式也开启了阅读拉斯金作品的一道闪闪发亮的大门。如果说拉斯金是在威尼斯呼吁改革不列颠,那么佩夫斯纳就是在大陆呼吁赞扬不列颠。正因为一种同样深刻的文化内省与历史意识,作为现代建筑史的编篡者,佩夫斯纳对于拉斯金的诠释是“具体”而“当下化的”。现代学者的解读接续性的进一步打开了这位看起来保守实则激进的道德家对于工业时代的“修正”作用,例如阿诺德•豪泽尔(Arnold Hauser)提供了对于拉斯金思想在现代意义上的又一项认识——社会为艺术的必然性立法:“艺术的衰弱从未被认为是社会整体病症的表现之一,这一切始于拉斯金。……艺术是一种社会性需要,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忽视这种需要而甘冒智性缺失的危险……拉斯金将艺术的衰弱归咎于现代工厂,机械化生产和流水线分工,这使得工人与其劳作的真正关系被阻断,也就是将劳作中的精神部分剔除,并把劳作物从劳作者的手中夺走……现代建筑与工业艺术的合目的性和真实性大部分是出自于拉斯金的努力和信条。”如豪泽尔所言,拉斯金的著作引发了非常重要而实际性的效果,以艺术为切口,他影响的正是关于经济的、教育的、政府职责的观念,但这种萦绕未去的声音实则是一项提醒,那就是直到21世纪,我们恐怕还远远未解决拉斯金提出的以及其门徒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s)感觉到的工业时代的文化危机:“我们依然活在这个故事的续集里”。
拉斯金全集多达39卷,浩繁如烟海,其作为艺术和建筑评论家最受赞誉之作为5卷本的《现代画家》(ModernPainters),这套写作时间绵延17年的著作对于艺术家透纳(JosephMallord William Turner)和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te)的解读奠定了公众对于20世纪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的理解;其建筑学著作《建筑的七盏明灯》(The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中的重要篇章“记忆之灯”(TheLamp of Memory)将“年岁痕迹”(age mark)视作建筑的核心价值,提出讲述故事或者记录事实的粗粝好过于没有意义的精致,构成历史保护中关于“修复”(restoration)与“反修复”(anti-restoration)命题论争最为重要的引据之一;《建筑的七盏明灯》所讨论的主题最后扩展为《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的三个著名的篇章,通过并置哥特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挖掘早期艺术对于当代的价值,以此作用于英国自身的文化发展,如肯尼斯·克拉克(SirKenneth Clark)所言,该书的著名篇章“哥特的本质”(The Nature of Gothic)是引发“哥特复兴”的原因。在今日的重读之中,《威尼斯之石》似乎还包含了一条涓涓溪流,揭示了拉斯金怎样从历史地理的视角看待威尼斯,认识哥特建筑的特质,并引向历史保护的整体认知方法。譬如他以动人的笔触这么写道:
“我们明白,龙胆草生长在阿尔卑斯山脉中,橄榄生长在亚平宁山脉里,但是我们不足以想象出,在鸟儿迁徙的过程中能看到的地球表面上多彩的镶嵌图案,一路顺着西罗科风而来的鹳鸟和燕子能看到的龙胆草和橄榄之间有多么显著的不同。让我们想象下,当我们比它们飞行的高度还要再高一些,俯视下面,就会发现,地中海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的湖泊静静躺在那里,所有历经时光变换的海岬沐浴在阳光之中。时而火光冲天的大地上盘旋着震怒的闪电和阴郁的狂风,时而火山上萦绕着一圈圈白色的烟雾,灰烬夹杂其中。”
接续“鹳鸟和燕子”的想象视角,进一步的,拉斯金开始追溯威尼斯历史文化地景最初的成因。他记录道,威尼斯的防波堤位于城市和大陆之间,3英里宽的被称为里多的海峡分割亚德里亚海形成泄湖,但是防波堤高度如此之低,以至于人们仍感觉城市建造在海洋的中心,尽管城市的真正方位也可以由标示深水海峡的成组木桩标示。就像是巨型海蛇布满斑点的背脊,在狂风中跳动,波光粼粼,海的平稳就不复存在,但是,退潮时海水下降18英尺或者20英尺足以使泄湖大部分湖底地面露出来,退潮时,可以看到城市耸立在一片暗绿的海草所覆盖的盐化平原中间,人们在心里某种程度上对古时候人们选择的居住地的孤寂感到恐惧,很少有人会思考,是谁最先将木桩敲进沙中,是谁最先在休息的时候向海中投撒芦苇的种子。如果隔离岛屿的海流再深一些,那么敌人的海军将一次又一次地征服这个城市;如果拍打海岸的波浪再汹涌一些,那么威尼斯建筑的繁华和精致将会被一座普通海港的墙壁和堡垒替代。如果城市的街道更为宽阔,而运河全部涨满水,那么这片土地上的城市和人的特色也将毁灭殆尽。拉斯金此处显示一种深刻的直感能力,对于环境与建筑因应关系的观察实际上对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产生了巨大影响,意即历史场域中的建筑需真正重视城市的地理与历史叠印下的空间层累与场所性格。
自然而然的,地理环境的限制将会影响对于建筑材料的选择和使用。威尼斯距离采石场太远,运送过程很危险,于是建筑师决定威尼斯的教堂以砖建造,从此限制住了材料的物理形态。建筑师需要决定有限的珍贵大理石的使用位置,多彩的岩石被裁切成马赛克,覆盖到砖墙的表面。对于别国的建筑师可能会产生一个问题,如何决定运送一船量珍贵的碧玉(jaspers)还是二十船量的白垩石材(chalk flints),造一座小教堂用斑岩(porphyry)装点和玛瑙(agate)铺地,还是用毛石(freestone)建造一座巨大的教堂?拉斯金认为这对于威尼斯建筑师不构成问题,他们本就是从各个古老辉煌的国家来的流放者,早就习惯于用建筑废墟来建造自己的家,这么做既出于对过去的敬畏也出于自己的情感。因此,他们非常熟于把故旧的部分嵌入到现代建筑中去,同时又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这样的方式,使得他们的城市如此的灿烂。正是由于现在与过去的紧密结合,才使得他们的避难所有了家的感觉。换言之,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就代表着一种多次加建形成的历史累积物,并且包含关于圣马可的传说。在这里,拉斯金从历史地理视角切换到威尼斯本土的建造传统,再自然而然的提示了历史保护的态度——威尼斯建筑的新与旧的关系是一种不断叠印、融合了的历史性过程,进一步的,新建之物附着于传统产生家园的栖居感。
在“哥特的本质”一章中,拉斯金指出哥特建筑通过组合各建筑要素获得生机,清晰的体现了建筑师的精神,比如富有幻想、喜好变化、喜爱丰富性等等。外在表现为尖券(pointed arches)和拱顶(vaultedroofs)等等,正是哥特工匠的精神力量及其表现形式,一种出于喜爱的本能表达使其区别于其他建造者。按照哥特建筑的特征或者哥特工匠的精神元素可以分为:1.野蛮粗犷Savageness;2.变化多样Changefulness;3.自然主义Naturalism;4.奇异怪诞Grotesqueness;5.坚硬羁直Rigidity;6.重复冗余Redundance。其中,关于第一点“野蛮粗犷”,拉斯金意指哥特工匠所能创造出的形式难看、僵硬,却有着奔放的生命,如狂风拍击般强烈,如遮蔽它的云朵那样变化多端。人类正是这般爆发出自强不息的精神,展现出身体和心灵上的坚强品质。即使哥特工匠的作品有缺陷,但是谦虚,合理,包含对真实的热爱。关于第二点“变化多样”,拉斯金意指哥特工匠偏爱新颖,容许千变万化,常常大胆发明窗花格等等。作为并置比较的文艺复兴建筑因此被拉斯金批评为艺术的堕落,因循守旧直接引发人心的懒惰,艺术品格的衰弱导致民族生命力的停滞,进而导致威尼斯繁荣时代的终结和毁灭。虽然这样的批评未免过激,在此并置哥特与文艺复兴建筑带来的更大启发则是,我们常常会将拉斯金误认为是一位活在过去、捍卫传统的人,但实际上,《威尼斯之石》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出建筑创造的重要性,而是通过对于哥特工匠勇于创造的精神导向一种活泛的思想方法,即了解历史、保护遗产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的服务于当代人的创造。更重要的是,对于怀旧情绪的出路,拉斯金也从未迷失,他非常清晰的在《威尼斯之石》中指出,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并不容许任何臆测。浪漫色彩在那个世纪颓丧无力,尽管颇具特色,但事实上无力拯救,只能如攀援花那样作为粉饰辉煌时期所攀附的遗迹。如果我们想要看到它们凭借自身的力量屹立的样貌就必须剥去这些宏伟的残片。这些情感无用又让人着迷,它无力保护威尼斯,甚至连辨析它们自己所依附的事物也做不到。被拿来作为现代小说和戏剧发生背景的威尼斯已经躺在了过去里,全盛时期的辉煌成为历史,“像一场舞台蒙在第一缕微光中掩埋于尘土之下”“我们的任务将是去拾遗、搜集,把失落的城市碎片修复。”对于拉斯金而言,这些大大华丽于今日的过往,并非出自于王侯的白日梦,也并非出自于贵族的奢靡情调,而是出自于坚强的双手和具有耐力的心灵,以创造抵御自然的侵害,承受人类的怒火,如果人们的想象力匮乏,威尼斯断不能拥有这些奇迹,只有敢于洞穿荒野孤寂景象下的本质的人才能获得这一生命力。生生不息的潮水和连绵的沙石荫蔽威尼斯使其真正的生长,从未想要她臣服,正如另一个消亡了的国度“泰尔……先知站在陌生人组成的城市前说出预言,但在今日仅仅被当作一支可亲的乐曲,我们充耳不闻其凌厉之处” 。
拉斯金告知我们“过去”是永久的,如果我们在意它们的话,所有的历史都是紧紧绑在一起并且是混合的。《威尼斯之石》相对于《建筑的七盏明灯》的批判力而言是一份包含警示的历史记录,其思想方法比《现代画家》显得更为系统和连贯,我们还能看到整本书一丝不苟地记录威尼斯的哥特建筑——墙壁,门,窗,柱头,以及装饰,而这种记录威尼斯建筑的方式就如同《现代画家》对于透纳画作所做的那样,忠实描绘一片叶子,一块岩石以及一条小溪。对于拉斯金而言,威尼斯是一个反映着欧洲城市艺术、宗教发展到顶点的代表,但同时兼具了最令人怖畏的衰弱根源。拉斯金所坚持着的平行的写作方式,同时并置威尼斯的繁盛与威尼斯的衰弱,前者华丽繁盛,后者接踵而至,光荣岁月是在13-14世纪,依靠于一种具有秩序的基督教信仰的正义。随后出现了骄傲、放纵以及贪婪,而威尼斯的文艺复兴表面绚丽的呈现,只能够预示精神价值的堕落与现世王权的衰落。最终,威尼斯成为一个城市,被死亡侵袭,它的怪诞艺术是“某种糟糕情况”的曲折反映。而拉斯金的论证也正是基于对意大利艺术的长期观察和实地学习逐步展开的。
当《威尼斯之石》在1853年出版后,一位评论者说道,“如果拉斯金先生是对的,那么所有的建筑师,以及过往三百年的建筑教育,就都是错的。”写完《威尼斯之石》后不久,拉斯金逃离了不幸的婚姻生活,接续青年时期的足迹游历欧洲,他还将进一步写作《给未来者言》(UntoThis Last),《芝麻与百合》(Sesame and Lilies),《风之女王》(TheQueen of the Air)等等,拉斯金揭露的威尼斯的黑暗岁月与他这段时期自己所经历的黑暗也有一定的呼应。但是拉斯金不依不饶,坚持寻求最初是什么使得建筑成其伟大,正如他在书中的吟唱:“最初那时,当木桩钉入沙中,当屋顶庇护下的家园中火炉依然将天空照的通红;最初那时,在密实的高墙之内,在波涛无尽的呢喃中,当海鸟的翅膀撞击岩壁时——陌生的古老歌谣回响:海洋属于他,海洋由他创造;他的手又造出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