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与回忆——《忏悔录》读书小记
传统上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但在奥古斯丁看来,不知恰好就是罪的体现。这种无知并非从世间的知识经验上而论的,而是相关于永恒的秩序、绝对的存在的,并同时相关于有限存在者对永恒者的态度而言的。人的原罪就是他选择遗忘上帝以及他的命令所来的。在《忏悔录》第十一卷,奥古斯丁通过阐述时间意识的“现在”性,说明人只有通过依靠上帝赋予的心灵之光才能分有永恒。而分有永恒就体现在人主动认识到自己的原罪,回忆起天主的恩典。
一、遗忘与原罪
忏悔录作为奥古斯丁个人忏悔之作,鲜明地分为前九卷和后四卷。在前九卷中,他回忆了个人从出生到皈依再到母亲去世的半段人生,表达了自己求索天主的历程。但是,前九卷不应当仅仅被看作是是经历体验。不能忘记的是它是奥古斯丁作为已经皈依上帝的身份来回忆他的经历的。在回望中,过去的日子被鲜明地抹上遗忘与罪业的色彩。在这段时期,他追求真理,探问恶的来源,但由于忘记天主,始终不得安宁。而只有在第八卷中花园里觉悟的高潮时刻中,奥古斯丁才真正“回忆”起了天主。在分有了永恒的时刻,他开始关照自己的过去时光,深切忏悔自己的遗忘之罪。
在最初的的伊甸园中,人是纯善的。选择了背弃命令,决定了人的命运:人性开始堕落,原罪瞬息产生。背弃命令这一行为所代表的就是傲慢与自大。可以说,傲慢既是原罪的根源,又是原罪的后果。因为沾染了原罪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恢复到“思无邪”的状态,一代代人的苦痛挣扎便是它的最好证明。这也是奥古斯丁在第一卷中把婴儿描画为“不会说话,就面如死灰,眼光狠狠盯着一同吃奶的孩子”的形象的原因。在他眼里,婴儿本身虽然纯洁,但由于沾染原罪,依然无法摆脱罪恶的束缚。
遗忘了自己的创造者的人,必然犯下傲慢之罪。这一句话形象地显示在奥古斯丁童年的偷果经历中。他偷取果实,“不是为了享有所偷的东西,而是为了欣赏偷窃和罪恶。”在对自己的罪恶的剖析中,奥古斯丁揭示出了为恶而恶的根源:骄傲模仿伟大!犯罪的人是在倒行逆施,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情欲和体验看成最大,遗忘了秩序和善。这一遗忘被情欲所主宰,便生出骄傲。懒惰、贪婪、挥霍、悭吝、愤怒、巧言令色…这些罪过无不源自于此。奥古斯丁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于是说,这些看似强有力的自主行为,只不过是“囚徒们的虚假自由”(忏悔录,第33页),这只是对善的全能的荒谬曲解,这只能证明人的幼稚的软弱。
阿利比乌斯在斗兽场中的无法自控的堕落,是人的软弱的最好证明。他本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可以抗拒肉体感官的享乐,但一睁眼便陷进去无法自拔。这就是人的原罪。自由意志本向良善,只是由于浸染了罪而有所缺憾。因而,“只要生存着,就需要忏悔。”(救赎:一种记忆的降临,第11页)奥古斯丁整本书以忏悔命名,其用意即在于此。“应该依靠你,不应依靠自己。”人只有依靠上帝,时时懂得从神圣与有限的张力出发,才能真正克服原罪,获得拯救。人,必须懂得把意志寄托于善,而非用意志创造出善。
罪恶的虚无性至此昭彰显著。恶行来源于对上帝、秩序、至善的遗忘,而遗忘只不过是虚无。它映照出傲慢之人的“可怜”。上帝作为真光、本善,是一切善的来源。由此,恶只不过是缺乏。恶行看似多种多样,能力强大,但实际上根源只不过是这种缺乏和背离。这种善的实体一元论思想来源于柏拉图主义,并被奥古斯丁得到完美的诠释。在《创世纪》中,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存在“光”与“暗”的区别与对立,但这并非是二实体。光其实是“接受真光而进入光明者”,暗反倒是“悖逆真光而堕入黑暗者”。
虽然世人的遗忘是如此普遍,如此深,但所幸,上帝并未舍任何一个弃遗忘者,人虽堕落,但天主的“法则制度一切”(忏悔录,第9页),尘世虽已恶行遍地,但真理和秩序从未消散在世界,只要人自主选择奔向真理,他就一定能够回忆,获得真实不虚的永恒。
二、回忆与永恒
回忆是哲学的永恒主题。柏拉图的回忆说不是一种知识论上的对经验知识的可靠性的解释,而是从生存论、本体论上对有限存在者朝向永恒存在的攀升的解释。与之类似,黑格尔也充分肯定“回忆”的根本性意义。他的一整部《精神现象学》,恰好也是绝对精神从最初的婴儿般的“意识”状态一步步向上攀升,最终在实现自身中回忆起自己的历程。
细细思量,奥古斯丁对“没人问我,我反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却茫然不知”的时间的解释是极其精妙的。他不把时间看作“物体的运动”,而是把时间看作一种“延伸”,一种心灵的度量。他把人的思想工作分为三个阶段:期望、注意与记忆。他从一支“娴熟的歌曲”开始,写到所有戏曲、整个人生,最后直达整个人类历史。在他的视野之下,歌曲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歌曲意识;历史本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意识。将来尚未存在,过去已经不在,“在”的只有现在、当下,只有现在、当下在思索的人,这人的心灵面相的不是过去或未来,而是面向当下,他的心灵借助上帝赐予的光亮思索永恒——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分有永恒。
毫无疑问,整个忏悔录的两分也是根基于这一时间意识的。前九卷里他的困顿与求索,正是他通过“现在”的心灵度量“现在”的印象,这种印象被叫做过去;在后四卷中,他又聚焦于“记忆与救赎的关联”,“从记忆的位格属性显示圣父在救赎中降临的特殊性,圣父之为救赎透过记忆的超越性发生而出”(救赎:一种记忆的降临,第5页)。在这里,时间意识的“未来”向度不仅仅关联于此生此世的一段,而是朝向着上帝的永恒的,因而也朝向人的救赎。然而,不管是过去的记忆还是面相记忆的超越性,它们都是“现在”的奥古斯丁的心灵体验。整部忏悔录洋溢着的就是这种有限的人在回忆与展望之间思索永恒的神圣情感。“我们自己唱,或听别人唱一支熟悉的歌曲,一面等待着声音的到来,一面记住了声音的去,情绪跟着变化,感觉也随之迁转。”奥古斯丁从出生到30余岁的人生经历莫不如此。在对善恶求索中,他陷入迷茫;在原罪的辐射下,他意志软弱,屡犯过错。奥古斯丁对自身求索历程的回忆,最完美地揭示出:一个人,不论他自以为意志多么坚强,心地多么善良,天资多么聪慧,只要他尚未找到天主,就永远不得“安息”。因为,“对于不变的永恒,对于真正永恒的精神创造者,绝无此种情形。”永世永在者,寂然不动却包蕴万物,他支撑一切,自己却不负重,天主就是这一永恒者,人只有在他的怀中才能超越时间、超越有限。人的灵魂是一群破碎的浮萍,只有在一个水面上,才成为完整的一。
三、结语
不论是否是基督徒,一个人总会承认自己的有限,承认力有不逮、智有不及。关键问题不在于有限者是否知晓自己的有限,而在于下一步,即在于意识到自身有限的存在者如何对待“无限”的问题。儒士、佛徒、基督信仰者,对这一问题的解释虽大相径庭,但他们都努力冲破自身的有限,费尽心思安顿好有限者的生命。在这些人中,奥古斯丁无疑是最优秀的那一批之一。在作为有限存在者的人与无限永恒而神圣的神的张力之间,奥古斯丁忏悔呼号,构筑了一个歌唱着上升之歌,在涕泣之谷中奔波的基督徒形象。
虽然人人都被原罪所累,但世间总还有上下求索者。奥古斯丁的忏悔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回忆录与祈祷书,更是面向所有尘世之人的教导之书。他的亲身经历启示我们,面相天主的诚心跪拜并非耻辱,反而是一种荣耀。跪拜者在天主怀中能够永永存活。与之相反,执迷于个人苦乐体验的人,由于无法认识到天主的位格,因而连自己的位格也失去了。因为他已经彻底遗忘了,遗忘的最深处就是遗忘了自己的位格,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