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人物


葉兆言先生的《陳舊人物》算是他隨筆集子裡的名作了。我記得陸續買回來一精一平兩種版本。前兩天有朋友又寄贈一冊譯林出的新版。平裝而鎖線。封面設計亦簡潔而悠遠。總的來說非常妥帖。
按道理講葉兆言應該是寫掌故文章的好手。因為祖父和父輩都和現代文壇關係密切。不過也許又正是如此。他不大愿意太強調這一點。對一個寫作者而言。上面兩輩的成名人物既是蔭庇。也可能是一種別樣的陰影。說不准在哪裡就遮蔽住自己的方向。
《陳舊人物》裡提到葉聖陶先生的地方不少。但是細寫的不多。有兩處比較好玩。一是說葉先生年事已高。對讀書多少。文壇風向什麼的。興趣都已淡然。反而是期望和孫子能多聊聊閒話。“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祖父。自己最後選擇了錢鍾書作為硏究對象。祖父已經老了。他對我要研究什麼。未來有什麼理想。並沒有太大興趣。通常情況下。祇是希望我能陪他多說說話。說點古今中外的段子。清談可有可無的掌故。考上大學。讀硏究生。看了不少書。在老人眼裡都不是事。都不算出息。”(《錢鍾書》)
還有一處是他在八〇年代之初讀到了沈從文的小說。有驚為天人之嘆。本來想在老人家面前顯擺一點獨得之秘。結果“自取其辱”的故事:“記得我曾很老氣橫秋地告訴祖父。說沈從文小說不錯。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寫得好。祖父聽了很生氣。說誰都知道沈的小說好。當年我就編發過他好多小說。人家有名得很呢。祇是你們孤陋寡聞。並不是別人不知道。”
這樣的東西如果再多些。這本書一定更好看。或者說假如時間的河流可以溯往。葉兆言准備好紙墨。每夜和祖父閒話一個小時。抽空再整理成文。堅持一兩年的時間。弄出一部《聖翁談往錄》出來。不知道會多有意思。然昔者不可追。可惜可嘆可憾。
如果說葉兆言這部書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他的寫作姿態不夠放鬆。閒話的成分略少一些。他也喜歡張中行先生的“負暄諸話”。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他卻沒有靠得太攏。他的敘述𥚃面硬性的概括和論斷比較多。少了些掌故文體應該擁有的柔軟。韌綿以及年月消逝之後沉澱下來的靜謐和感傷。有那麼一點“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的意思。
以前在舊藏的初版《負暄瑣話》裡曾寫過一點題記。覺得好的憶舊文字應該是這個樣子:“恰如清霜初臨。山間煙嵐未遠。寒林始醉。坐前茶盞方溫。雲生雲滅。心無礙而豁蒙。鳥飛鳥返。意從容而遲遲。但見籬下龍鍾皓首者數人。清言雋語。緩緩說來。紅塵紫陌。徐徐宕開。六代滄桑之事。三生眷顧之懷。書以淡墨。寄以深杯。大道多歧。頻生亡羊之思。斷句難成。頓起鳴箏之盼。書無勝義。筆方宛轉。襟有悲欣。歌自瞭然。”
當然。葉兆言筆下這樣的文章自然是有的。比如他寫聖翁和王泗原的來往。尤其是講到王先生的名作《古語文例釋》的問世。他的敘述節奏一下子慢下來靜下來:
“一九七一年。跟錢鍾書先生一樣。王泗原也從幹校回到北京。在與祖父的閒談中。說起昔日研究典籍的種種獨特感悟。祖父覺得很有意思。力促他將這些感悟寫出來。當時環境下。寫下這些感悟。基本上自娛自樂。至多也就是惠及友人同好。因此王泗原也根本無意寫作。因為祖父的建議。他‘勉思所以報命’。把它們當作隨筆寫。或長或短。每寫了一二十則。便送來給祖父看。讓祖父提意見。起初是十六開白紙鋼筆寫。每則另頁。後來寫多了。有些零亂。祖父很喜歡這類文字。提出要分類裝訂。自告奮勇樂意為他效勞。奇文共賞疑義相析。一來一往。就是很多年。祖父對這些文字始終‘深致獎譽’。漸漸老眼昏花。王泗原又改毛筆紙墨。用大字抄錄送來讓祖父過目。再到後來。祖父目力更加不及。只好改為口述。每次三五則。一句一句議論。
終於完稿。終於成書。這就是後來讓學界感到震驚的《古語文例釋》。所謂集四十年之深厚功力。洋洋灑灑的四十萬言。”
王泗原先生相對來說比較泠門。我有幸買到過一本油印的楚辭講稿。有王先生的簽名。一筆一劃一絲不苟。他的《古語文釋例》和《楚辭校釋》我都買來翻讀。前一本尤其值得時時查閱。可以和吳小如先生的《讀書叢札》並列為閱讀古詩文的必備工具書。而今天從葉兆言的文章裡又看到這書原來還有這樣的一段因緣。覺得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