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极具创见的意识研究纲领

一部经典且极具创造力的意识研究论著（并非科普），构成了埃德尔曼的意识研究工作纲领。透过《意识的宇宙》，我们也不难猜测出作者其他书（《神经达尔文主义》和《拓扑生物学》）的大致内容。

《意识的宇宙》创造力的核心在于，假定意识现象是神经系统物理过程的性质，并找到了研究这种性质的一个有效方法。

意识之所以成问题，是因为意识本身体验到的仅仅是意识过程的结果或浮现，却无法反过身来观察与理解其自身的运作方式；如果从意识的外部来看，则能够看到的只有神经活动，而没有意识。正是由于这个内外视角的分裂，导致人类数千年来对意识的考察进展寥寥。一个关键性的原因就是，我们“看不到”意识这个事物的物质存在。“看不到”某个事物的物质存在是很常见的。比如社会、国家，大部分人都认可这二者是存在着的，但同时也不能清楚地指出究竟哪些物质构成了社会或国家。

对于现代人来说，如果一个事物既存在，却又找不到它的物质存在，通常可以给出三种猜测：1.这个事物超出了人类个体的（身体）物质感知和理解能力。2.这种事物既存在，却又找不到物质存在的看法是错误的，它要么不存在，要么就是某个物质存在本身。3.这个事物涉及一种涌现现象，涉及过程、结构或时空的其他维度，不能单纯地还原为物质存在。对于意识的研究，常在这三种主要方向之间摇摆不定。

如果仅从第一点出发，就很容易得出推论：意识只能用意识来研究，物质的、外在的观察将无法理解意识。这就是身心二元论、内省方法、唯心主义的出发点。如果仅从第二点出发，就会得到还原论，即整体的性质可以由其部分的性质相加而得到。这是物理主义的出发点。这两个方向代表着从内在的、非物质的角度与从外在的、物质的角度研究意识的不同路向。然而，双方都无法否认的是，我们既能内在地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存在，同时又能从外部看到脑内的神经和神经过程。差别仅在于研究者的出发点更偏向于哪一边。

一种能够综合这两方面的理解显然比极端偏向某一边要更优秀，涌现正是一种能够协调这两个方面的视角。一般来说，无论在何种领域、何种层面发现或猜测存在着涌现现象，我们都自然地会去探究它的形式方面。也就是说，如果一种整体的性质大于其各个部分的性质之和，那么多出来部分便要到使各个部分相结合东西那里去找，即结构、形式及其动态过程。《意识的宇宙》所提供的，正是一种把内在的、非物质的过程或性质与外在观察到的、物质的神经过程相联系起来的认识和方法。

这种认识和方法具体是什么样的呢？

译者顾凡及老先生在导言中作了很好的概括，现将其提炼并简单解释如下： ——意识研究的特殊性：反身性（有意识的人才能研究意识）、主观性、内在性、私密性。 ——本书设法回答的问题：1.意识是如何产生的？（顾凡及认为，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必要。如果意识是一种涌现特性，那么它就是从涌现中发生的，不再涉及明确且精细的产生过程）2.如何用神经过程来解释意识的性质？3.如何用神经术语来理解不同的主观体验特性？4.对意识的认识如何帮助严格的科学描述引入人类知识和经验的领域。 ——研究策略：动态核心假设，意识作为神经活动的过程的性质（见下文）。 ——意识的特性：整体性/不可还原/涌现、信息性（信息性或极度分化性：意识状态具有信息性，并不在于这个意识状态看起来能够包含多少“块”信息，而在于这个意识状态的出现，是从事件无数的不同可能状态中选取其一。信息就是能从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中选取/分化出其中之一，有意识地甄别就是信息，这造成有意义的差别）、私密性。 ——神经达尔文主义：脑的突出特点是个别性和多变性，其来源是发育选择、经验选择和复馈映射。发育选择和经验选择提供了多变性和复杂性的基础，复馈则是整体性的基础。简并以及随之而来的鲁棒性。 ——意识的神经基质：意识是特定神经过程的性质，意识和神经过程之间的关系不是因果关系，而是过程及其性质之间的关系。要想寻求意识的神经基质，就需要那些和意识有类似特性的神经过程。三大类神经子系统，丘脑-皮层网络、皮层-皮层附器链、弥散性价值系统。丘脑-皮层网络是动态核心和复馈联结的物质基础。 ——初级意识与高级意识：初级意识有构造有记忆的现在的能力。高级意识与语言相互促进，有了自我意识，构造和联系过去与未来场景的明显能力。 ——动态核心假设： 一个兼具整体性和复杂性（分化性更为强调功能上的差异分化，信息性则更为强调对不同的可能进行选择及选择的结果，二者共同构成了复杂性）的系统，必须由大量功能各异的元件构成，这些元件通过大量复馈联系在几百毫秒的时间里形成一个整体。大量复馈联结形成高度整体性；高度分化，表现为有很高的复杂度值。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彼此有很强相互作用，而与脑的其余部分又有明显功能性边界的神经元群聚类，叫做动态核心，以此来强调它的整体性以及其组成经常在变动。因此，动态核心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东西或者一个位置，并且它是用神经相互作用来定义的，而非通过特别的神经部位、联结或活动来定义。一般来说它在空间上是分布性的，其组成一直在变动，不能被局域化于脑中的某个特定位置。 动态核心大部分落在丘脑-皮层系统之中。每一种可区分得开的意识经验，都表示一种不同的主观体验特性。而每一个主观体验特性，都对应于整个动态核心的一种不同的整体状态。动态核心的组成和状态在不断变化，意识经验也就随之变化。这种变化的可能性极多，几乎不可能丝毫不变地复现曾经出现过的状态。 在环境和动态核心内部的信息性状态之间，有着某种功能性的边界，使得这些核心状态是非常私密的。 ——有意识和无意识：我们的认知生活就是一连串核心状态，这些状态触发某些无意识的过程，而这些过程又出发某些别的核心状态，循环往复。 ——其他： 意识是由脑中的物理事件产生的，但它不能还原为这些物理事件，而是从中涌现的。 意识具有具身性，不能脱离具体的脑和身体而独立存在，并且依赖于此个体和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的历史。因此意识是主观的，具有私密性。描述意识并不等于产生并且体验意识本身。 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计算机/图灵机。脑是一个选择系统而非指令系统，其工作主要不是依靠逻辑，这使脑能够创造，而传统计算机不能。 为整体性和复杂性制定了定量指标，可以用于进一步的实证研究。 动态核心假设是否可以（在扩展后）构成意识的一般条件（即泛心论），例如由人来扮演神经元，形成类似的整体性和复杂性，是否可以出现某种“社会意识”或“集体意识”，又或者某个星球表面的某种矿物网络，如果具备类似的性质是否可以出现某种“盖亚意识”。（很有写科幻小说的潜力，但最好不要当真）

《意识的宇宙》找到了意识和神经活动的结合点——假若意识是神经活动的过程的性质，那么意识和神经活动的过程就是一体两面，它们自然具有相同的性质——整体性和复杂性。通过追踪神经活动中出现的整体性和复杂性过程，就能够发现涌现出意识的那种神经活动过程——动态核心。接着，对动态核心及相关神经活动的探索，又能够有效地解释一系列意识与无意识活动的特征。

于是，意识就是动态核心（它是神经活动的过程）的性质。证据则是，神经科学实证研究和模拟研究发现的动态核心的性质，与我们熟悉的意识的性质基本相同；并且，当动态核心受到影响时，意识也会相应地受到影响。因此，我们可以比较有信心地说，意识和动态核心是同一事物的不同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