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原野》篇目小析

《清晨》： 事件和叙述的关系十分微妙，在两个层面上。 一是死亡事件的真实经过和埃斯特万追叙话语的无力证明，造成小说中旁观者视野的模糊。二是小说文字对故事全貌的呈现，造成作为故事旁观者的读者的清晰视野。 读者看见了这一整出没有原因只有不可承受之结果的悲剧，这让他们与小说中的旁观者有所不同——在视野上，由此，读者心生对人之命运的同情，乃至放弃了像书中某些旁观者自置的评判者身份。

《那个夜晚，他掉队了》： 很喜欢的一篇，充满对真实生活的洞察和还原。少年在生死危机中的心理活动并不超出他的少年身份，比如在最危险的时刻掉队，他仍能赌气般想到“你们走你们的吧。走吧！”他所有责怪、埋怨、侥幸、恐惧的想法，都像读者的记忆里自己曾有过的。 读者还会发现，这个对叔叔们埋怨“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的少年自己正是唯一掉队者，向叔叔们顶嘴“对谁来说最糟糕呢”的他也正是唯一幸存者。这种微妙的反讽，简直像曾发生在我们自己内心的东西，我猜想，作者呈现的乃是对这一现象的还原：缺乏耐心的少年在事件中埋怨他人，最终从中发现的却是自己的过失和对他人的叛离，他在自己这一视野中感到对自己的讽刺。 还有一个十分显眼的细节。一群无意中闯入这个逃亡少年的清晨的马夫们，对这个少年怀着不求回报和愿担风险的善意，却依然因其闯入而在这个逃亡者的脑子里造成了鬼魂般的幻象。他十分合理地，在恐惧的驱使下想象马夫们向士兵描述自己“带了好多武器”并把枪扔了。

《我们分到了地》： 本篇最动人处是语气。两种语气，都出奇地绝望与平和。 一是这篇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的叙事者语气，例如—— 看不到一片树影，或是一颗树种，或是哪怕一块根茎，走了好久的路……走在这没有边际的道上，有时候会觉得前面什么也不会有……不对，还是有东西的。有一个村子。能听到几条狗在叫，空气中能感觉到炊烟的味道，闻着这人烟的味道，好像有了希望呢……可是村子还在很远的地方。是风把它挪近了。 二是小说中几位人物的对话语气，例如—— 我问道：“喂，特万，这鸡你是打哪儿捡来的？” “本来就是我的。”他说。 “你之前没带着它啊。你在哪儿买的，嗯？” “不是买的，这鸡是我自家养的。” “那么你是把它带在路上改善伙食的，对吧？” “不是啊，我带着它，一路照顾它。我家里没人了，家里没人能喂它吃的了，我只好把它带上路了。我只要出远门，总要把它带在身上的。” “你把它藏在里头，会把它闷死的。还是让它透透气吧。” 他把鸡放到了怀里，朝它吹了口热气，然后说：“我们走到悬崖边上啦。” 真是堪称纯洁的绝望，甚至超逾了契诃夫。后者笔下仍有时不平静的激烈或出于旁观的怜悯，而在鲁尔福笔下，唯有求生存而已。作者完全融入了人物的命运，强说他对人物怀有的是同情，那也绝非视野性的，而就像小说中的善意，仅是人物（在命运中，作者也无非是人物之一）想要生存下去的自然结果。还有他们的平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