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古书的再版,往往启发整个时代的复古
今日读罢《中国小说史略》。是书议论与选文相交杂,故用文言。所读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本,虽有注释,但标点、文字之误甚夥。
诗与神话,二者存在怎样的联系?鲁迅认为“诗人为神话之仇敌”,列维-斯特劳斯或有同感。鲁迅又道:“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诗歌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小说是散文,从休息时发生的。”“在古代,不问小说或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神话经过诗的改造,还是神话吗?“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唐时志怪小说用诗甚多,如《玄怪录》,对后世可能存在影响。鲁迅也注意到小说用诗的现象,并举《五代史平话》《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之例。小说家同时可能是诗人,如元稹、段成式,“成式能诗,幽涩繁缛如他著述”。
目录学是探缘的学问,目录与小说更是别有缘分。例如:一、刘向撰《别录》,又撰《列女传》《列仙传》《说苑》,既是目录学祖师,又是故事爱好者;二、虽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小说很冷感,但身为目录学大家的纪昀,同时也是大宗师级的小说痴迷者;三、鲁迅撰写小说史,开篇必须从目录学谈起;李剑国撰写小说史,全书紧紧围绕目录学展开;四、历代目录在对小说的分类上颇感棘手。
陇右在小说发展史上颇有地位,如王嘉《拾遗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庐江冯媪》《古岳渎经》、李朝威《柳毅传》,又如《西游记传》校者是天水赵景真,《醒世恒言》有可一居士序。以陇右为故事场所的古代小说有哪些?神话有:西王母、牛女。
《南游记》与《西游记》均有“铁扇公主”“大闹阴司”“大闹天宫”“齐天大圣”等元素,又与目连救母故事很像。《西游补》云“青青世界”,我曾幻想一部电影,题为“西的青青之夜”。所谓“青青世界”,远离颠倒梦想,化男化女,奇异非常。女娲出门旅游,在门口贴上纸条:“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十日乃归,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晚晴狭邪小说,对于妓女的描写凡三变,可以从中看出男性社会骤变时的厌女观。历代小说多用笔名,撰写小说之“我”,与平日之“我”,像不是同一人。“五鬼闹判”“五鼠闹东京”“五官争功”“五丁化石”……标题为五个主体的故事还有哪些?
文学史未必连续,而是在书籍的生命间跳跃。一本古书的再版,往往启发整个时代的复古。
另:古罗马人昆体良有《雄辩术原理》,宋代说话人有“雄辩社”。森见登美彦笔下有“诡辩社”。
牛魔王被降服时,只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西游记》描写道:“回到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
梁启超曾倡导“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1902年于日本横滨创办《新小说》,1905年停刊,共出两卷二十四期,以小说为主,旁及诗歌、戏曲、笔记等。
笔记如左:
全书二十八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神话与传说」「《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今所见汉人小说」「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下)「《世说新语》与其前后」「唐之传奇文」(上下)「唐之传奇集及杂俎」「宋之志怪及传奇文」「宋之话本」「宋元之拟话本」「元明传来之讲史」(上下)「明之神魔小说」(上中下)「明之世情小说」(上下)「明之拟宋市人小说及后来选本」「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清之讽刺小说」「清之人情小说」「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清之狭邪小说」「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清末之谴责小说」。书前有「题记」「序言」,书后有「后记」,附录有「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六讲,为鲁迅1924年西安讲学记录稿。
「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
《汉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弦按:出于《论语·子张》子夏语)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庄子·杂篇·外物》:“饰小说以干县令。”《文选》卷三十一江淹诗《李都尉》李善注引桓谭《新论》:“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太平御览》卷六〇二引桓谭《新论》:“故世人多云:‘短书不可用。’然论天间莫明于圣明,庄周等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弦按:“圣明”当作“圣人”,涉上文“明”而误,一九三五年商务印书馆影印宋蜀刻本作“圣人”)《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小说之著录。一、《汉志》其三曰《诸子略》,所录凡十家,谓“可观者九家”,小说所录凡十五家:《伊尹说》二十七篇、《鬻子说》十九篇、《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师旷》六篇、《务成子》十一篇、《宋子》十八篇、《天乙》三篇、《黄帝说》四十篇、《封禅方说》十八篇、《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臣寿周纪》七篇、《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百家》百三十九卷,右小说十五家,千三百九十篇。据班固注,则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二、《隋志》著录,《燕丹子》而外无晋以前书,所论列仍袭《汉志》。三、《旧唐志》以毋煚等所修之《古今书录》为本,而意主简略,删其小序发明。所录小说与《隋志》亦无甚异,惟删其亡书,增张华《博物志》十卷,此在《隋志》,本属杂家,至是乃入小说。四、《新唐志》大增晋至隋时著作,自张华《列异传》、戴祚《甄异传》至吴筠《续齐谐记》等志神怪者十五家一百十五卷,王延秀《感应传》至侯君素《旌异记》等明因果者九家七十卷,诸书前志本有,皆在史部杂传类,与耆旧、高隐、孝子、良吏、列女等传同列,至是始退为小说,而史部遂无鬼神传。又增益唐人著作,如李恕《诫子拾遗》等之垂教诫,刘孝孙《事始》等之数典故,李涪《刊误》等之纠讹谬,陆羽《茶经》等之叙服用,并入此类,例乃愈棼,元修《宋史》,亦无变革,仅增芜杂而已。五、《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九将小说分为六类: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辩订、箴规。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小说别为三派:叙述杂事(如《西京杂记》《世说新语》)、记录异闻(如《山海经》《穆天子传》《神异经》《搜神记》《续齐谐记》)、缀辑琐语(如《博物志》《述异记》《酉阳杂俎》)。右三派者,校以胡应麟之所分,实止两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钞录细碎者为琐语而已。传奇不著录;丛谈、辩订、箴规三类则多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然《山海经》《穆天子传》又自是始退为小说。小说之志怪类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
「神话与传说」:
志怪之作,《汉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职惟采集而非创作。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
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惟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销歇也。
殆神话演进,则为中枢者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今谓之传说。传说之所道,或为神性之人,或为古英雄,其奇才异能神勇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
《山海经》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术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汲冢琐语》为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今佚,《太平御览》间引其文。汲县晋立《吕望表》引《周志》,皆记梦验,甚似小说。
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能更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
《汉志》之叙小说家,以为“出于稗官”,然审查名目,乃殊不似有采自民间。
「今所见汉人小说」:
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晋以来文人方士皆有伪作,至宋明尚不绝。文人好逞狡狯,或欲夸示异书,方士则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衒人。
「六朝之鬼神志怪书」:
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
《拾遗记》文笔颇靡丽,而事皆诞谩无实,萧绮之录亦附会,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二)以为“盖即绮撰而托之王嘉”者也。
「《世说新语》与其前后」:
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甚不侔矣。盖当时释教广被,颇扬脱俗之风,而老庄之说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相拒而实相扇,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有违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
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惟其所以录载者,《列》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若为赏心之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
「唐之传奇文」: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六)云:“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其云“作意”,云“幻设”者,则即意识之创造矣。此类文字,当时或为丛集,或为单篇,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谐,故论者每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于韩柳辈之高文。顾世间则甚风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今颇有留存于《太平广记》中者(他书所收,时代及撰人多错误不足据),实唐代特绝之作也。然而后来流派,乃亦不昌,但有演述,或者摹拟而已,惟元明人多本其事作杂剧或传奇,而影响遂及于曲。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然传奇诸作者中,有特有关系者二人:其一,所作不多而影响甚大,名亦甚盛者曰元稹;其二,多所著作,影响亦甚大而名不甚彰者曰李公佐。李公佐字颛蒙,陇西人,著作今存四篇:《南柯太守传》(见《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五)《谢小娥传》(见《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一)《庐江冯媪》(见《太平广记》卷三百四十三)《古岳渎经》(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六十七)。
陇西李朝威作《柳毅传》(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十九)。
「唐之传奇集及杂俎」:
造传奇之文,会萃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牛僧孺之《玄怪录》。牛僧孺在朝,与李德裕各立门户,为党争,以其好作小说,李之门客韦瓘遂托僧孺名撰《周秦行纪》以诬之。
成式能诗,幽涩繁缛如他著述。
「宋之志怪及传奇文」:
帝王纵恣,世人所不欲遭而所乐道,唐人喜言明皇,宋则益以隋炀。
「宋之话本」:
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然用白话作书者,实不始于宋(敦煌写本已有)。
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而仍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话本”。《梦粱录》(二十)影戏条下云,“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又小说讲经史条下云,“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
《碾玉观音》因欲叙咸安郡王游春,则辄举春词至十余首。此种引首,与讲史之先叙天地开辟者略异,大抵诗词之外,亦用故实,或取相类,或取不同,而多为时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类者较有浅深,忽而相牵,转入本事,故叙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耐得翁之所谓“提破”,吴自牧之所谓“捏合”,殆指此矣。
「元明传来之讲史」:
《隋唐演义》计一百回。凡隋唐间英雄,如秦琼窦建德单雄信王伯当花木兰等事迹,皆于前七十回中穿插出之。叙述多有来历,殆不亚于《三国志演义》。惟其文笔,乃纯如明季时风,浮艳在肤,沈著不足,罗氏轨范,殆已荡然,且好嘲戏,而精神反萧索矣。
洪迈《夷坚乙志》(六):“夫人恸哭曰:‘侍郎去年帅郓时,有梁山泺贼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诛之。’”山泺健儿终局,盖如是而已。
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
蔡奡《东周列国志读法》:“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但要说他是小说,他却件件从经传上来。”本以美之,而讲史之病亦在此。
「明之神魔小说」:
道流羽客。
《四游记》。一曰《上洞八仙传》,亦名《八仙出处东游记传》,二卷五十六回,题“兰江吴元泰著”。二曰《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即《南游记》,四卷十八回,题“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编”。三曰《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即《北游记》,四卷二十四回,亦余象斗编。四曰《西游记传》,四卷四十一回,“题齐云杨志和编,天水赵景真校”。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记》,盖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之后(鲁迅1935年此书日译本序言已同意郑振铎《痀偻集·西游记的演化》的观点:一百回本在四十一回本之前)。
吴则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颇极广泛,于《四游记》中亦采《华光传》及《真武传》,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记杂剧》及《三藏取经诗话》,翻案挪移则用唐人传奇(如《异闻集》《酉阳杂俎》等),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然作者构思之幻,则大率在八十一难中,如金兜山之战(五十至五二回),二心之争(五七至五八回),火焰山之战(五九至六一回)。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组》十五)之“《西游记》蔓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弛,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
《西游补》十六回,天目山樵序云南潜作;南潜者,乌程董说出家后之法名也。《西游补》云以入“三调芭蕉扇”之后,叙悟空化斋,为鲭鱼精所迷,渐入梦境,拟寻秦始皇借驱山铎,驱火焰山,徘徊之间,进万镜楼,乃大颠倒,或见过去,或求未来,忽化美人,忽化阎罗,得虚空主人一呼,始离梦境,知鲭鱼本与悟空同时出世,往于“幻部”,自号“青青世界”,一切境界,皆彼所造,而实无有,即“行者情”,故“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本书卷首《答问》)。其云鲭鱼精,云青青世界,云小月王者,即皆谓情矣。未入释家之奥。惟其造事遣辞,则丰赡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间以俳谐,亦常俊绝,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
「明之人情小说」:
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
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明之拟宋市人小说及后来选本」:
《今古奇观》与三言二拍之时代关系,盐谷温为之立表:《明的小说“三言”》。表在《中国小说史略》中。
「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
唐人小说单本,至明什九散亡;宋修《太平广记》成,又置不颁布,绝少流传,故后来偶见其本,仿以为文,世人辄大耸异,以为奇绝矣。
《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至于每卷之末,常缀小文,则缘事极简短,不合于传奇之笔,故数行则尽,与六朝之志怪近矣。
《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合刊名为《阅微草堂笔记五种》。虽“聊以遣日”之书,而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然较之晋宋人书,则《阅微》又过偏于议论。盖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欲有益人心,即与晋宋志怪精神,自然违隔;且末流加厉,易堕为报应因果之谈也。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昀又“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谈,标榜门户”(盛序语),其处事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书中有触即发,与见于《四库总目提要》中者正等。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而世人不喻,哓哓然竞以劝惩之佳作誉之。
俞樾作《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止述异闻,不涉因果,又有《耳邮》四卷,又将《三侠五义》改名《七侠五义》并作序。
明嘉靖以来将说部刻为丛集的,有:陆楫等辑刊《古今说海》,李栻辑刊《历代小史》,吴琯辑刊《古今逸史》,王文浩辑刊《唐人说萃》(一名《唐代丛书》)等。这些书真伪错杂,鲁迅在《破唐人说萃》《唐宋传奇集·序例》等文中曾予以批评。
「清之讽刺小说」:
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
「清之人情小说」:
嘉庆初,袁枚(《随园诗话》二)已云:“康熙中,曹练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末二语盖夸。
“艳情人自说《红楼》。”
「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
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逮风气既成,则学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说乃“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史以为“无所观”,故亦不屑道也。
李汝珍《镜花缘》凡一百回。盖惟精声韵之学而仍敢于变古,乃能居学者之列,博识多通而仍敢于为小说也;惟于小说又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则博识多通又害之。书中关于女子之论亦多,故胡适以为“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惜为时势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
「清末之谴责小说」:
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
「附录: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我所讲的是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许多历史家说,人类的历史是进化的,那么,中国当然不会在例外。但看中国进化的情形,却有两种很特别的现象: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又回复过来,即是反复;一种是新的来了好久之后而旧的并不废去,即是羼杂。然而就并不进化么?那也不然,只是比较的慢,使我们性急的人,有一日三秋之感罢了。
诗歌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小说是散文,从休息时发生的。但在古代,不问小说或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
一、神话是文艺的萌芽。二、中国的神话很少。三、所有的神话,没有长篇的。四、《汉书·艺文志》上载的小说都不存在了。五、现存汉人的小说,多是假的。现在我们再看六朝时的小说怎样?中国本来信鬼神的,而鬼神与人乃是隔离的,因欲人与鬼神交通,于是乎就有巫出来。巫到后来分为两派:一为方士;一仍为巫。巫多说鬼,方士多谈炼金及求仙,秦汉以来,其风日盛,到六朝并没有息,所以志怪之书特多。六朝人视一切东西,都可成妖怪,这正就是巫底思想,即所谓“万有神教”。
《搜神记》多已佚失,现在所存的,乃是明人辑各书引用的话,再加别的志怪书而成,是一部半真半假的书籍。《笑林》所说的多是知识上的滑稽,而它的支派——《笑林广记》(清游戏主人辑。笑话集,四卷,分古艳、腐流、形体、闺风等十二类),则落于形体上的滑稽,专以鄙言就形体上谑人,涉于轻薄,所以滑稽的趣味,就降低多了。至于《世说》,后来模仿的更多,而生在现代底人,生活情形完全不同了,却要模仿那时社会背景所产生的的小说,岂非笑话?
六朝人并非有意作小说,因为他们看鬼事和人事,是一样的,统当作事实;所以《旧唐书·艺文志》,把那种志怪的书,并不放在小说里,而归入历史的传记一类,一直到了宋欧阳修才把它归到小说里。可是志人底一部,在六朝时看得比志怪底一部更重要,因为这和成名很有关系。
宋初底《太平广记》——这书可算是小说的大类书,是搜集六朝以至宋初底小说而成的——我们于其中还可以看见唐时传奇小说底大概。
白居易作《长恨歌》,他的朋友陈鸿作《长恨歌传》,清人洪昇作《长生殿》传奇。白居易之弟白行简作《李娃传》,对后来戏曲很有影响,元人《曲江池》、明人薛近兖《绣襦记》都以它为本。元稹作《莺莺传》,虽不杰出,但对后之戏曲影响亦很大。
唐人底小说,不甚讲鬼怪;间或有之,也不过点缀点缀而已。但也有一部分短篇集,仍多讲鬼怪的事情,这还是受了六朝人底影响,如牛僧孺的《玄怪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张读的《宣室志》,苏鹗的《杜阳杂编》,裴铏的《传奇》等。毕竟是唐人作的,所以较六朝人作的曲折美妙得多了。
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情就麻烦了。而中国人不大喜欢麻烦和烦闷,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读者感着不快。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
鲁迅以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正类无支祁。胡适、俄人钢和泰以为是由印度传来的,胡适《西游记考证》:“我依着钢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记事诗《拉麻传》里寻得一个哈奴曼,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鲁迅认为不对:一、作《西游记》的人,并未看过佛经;二、中国所译的印度经论中,没有和这相类的话;三、作者吴承恩熟于唐人小说,《西游记》中受唐人小说的影响的地方很不少。
传奇本身,到唐亡就随之而绝了。至宋朝,虽然也有作传奇的,但就大不相同。唐人大抵描写时事,而宋人则极多讲古事;唐人小说少教训,而宋则多教训。大概唐时讲话自由些,虽写时事,不至于得祸;而宋时则讳忌渐多,所以文人便设法回避,去讲古事。加以宋时理学极盛一时,因之把小说也多理学化了,以为小说非含有教训,便不足道。但文艺之所以为文艺,并不贵在教训,若把小说变成修身教科书,还说什么文艺。宋人虽然还作传奇,而我说传奇是绝了。
宋之士大夫,对小说之功劳,乃在编《太平广记》一书。至于创作一方面,宋之士大夫实在并没有什么贡献。但其时社会上却另有一种平民底小说,代之而兴了——“说话”。“说话”分四科:一、讲史;二、说经诨经;三、小说;四、合生。“讲史”讲历史上底事情,及名人传记等,是后来历史小说之起源。“说经诨经”以俗话演说佛经。“小说”是简短的说话。“合生”是先念含混的两句诗,随后再念几句,才能懂得意思,大概是讽刺时人的。这四科后来于小说有关系的,只是“讲史”和“小说”。那时操这种职业的人,叫做“说话人”;而且他们也有组织的团体,叫做“雄辩社”。他们也编有一种书,以作说话时之凭依、发挥,这书名叫“话本”。南宋初年,这种话本还流行,到宋亡,而元人入中国时,则杂剧消歇,话本也不通行了。
《五代史平话》也是如此;它的文章,是各以诗起,次入正文,又以诗结,总是一段一段的有诗为证。至于诗,我以为大约是受了唐人底影响:因为唐时很重诗,能诗者就是清品;而说话人想仰攀他们,所以话本中每多诗词,而且一直到现在许多人所作的小说中也还没有改。《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从日本拿回来,所谓“诗话”,乃是有诗,有话,是注重“有诗为证”的一类小说的别名。
罗贯中小说只剩了四种,此四种又多经后人乱改,已非本来面目了。——因为中国人向来以小说为无足轻重,不似经书,所以多喜欢随便改动它。
明小说之两大主潮:一、讲神魔之争的;二、讲世情的。
清小说之四派及其末流:一、拟古派。拟六朝之志怪,或拟唐朝之传奇。元末明初,钱塘瞿佑仿了唐人传奇,作《剪灯新话》。纪昀说《聊斋志异》之缺点有二:(一)体例太杂。就是说一个人的一个作品中,不当有两代的文章的体例,这是因为《聊斋志异》中有长的文章是仿唐人传奇的,而又有些短的文章却像六朝的志怪。(二)描写太详。这是说他的作品是述他人的事迹的,而每每过于曲尽细微,非自己不能知道,其中有许多事,本人未必肯说,作者何从知之?纪昀为避此两缺点起见,所以他所做的《阅微草堂笔记》就完全模仿六朝,尚质黜华,叙述简古,力避唐人的做法。其材料大抵自造,多借狐鬼的话,以攻击社会。据我看来,他自己是不信狐鬼的,不过他以为对于一般愚民,却不得不以神道设教。但他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他生在乾隆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个人。可是到了末流,不能了解他攻击社会的精神,而只是学他的以神道设教一面的意思,于是这派小说差不多又变成劝善书了。拟古派也已经被踏死在它的信徒的脚下了;二、讽刺派。小说中寓讥讽者,晋唐已有,而在明之人情小说为尤多。在清朝,讽刺小说反少有,有名而几乎是唯一的作品,就是吴敬梓《儒林外史》。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了文艺上底价值,而它的末流(谴责小说)都没有顾到这一点,所以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三、人情派。道光中,《红楼梦》才谈厌了。但要叙常人之家,则佳人又少,事故不多,于是便用了《红楼梦》的笔调,去写优伶和妓女之事,如《品花宝鉴》《青楼梦》,仍脱不了明末的才子佳人这一派。光绪中年,又有《海上花列传》出现,以为妓女有好有坏,较近于写实。光绪末年,《九尾龟》之类出,妓女都是坏人,狎客也像了无赖。这样,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并且故意夸张,谩骂起来,有几种还是诬蔑、讹诈的器具。人情小说底末流至于如此,实在是很可以诧异的;四、侠义派。《三侠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