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ouard Louis: 流下来的眼泪都是政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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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国内版的这本书没有看到法国版的开头,Edouard louis答五问,所以我根据法文翻译出来放在这里跟大家分享。
(为了方便,EL代表《艾迪的告别》的作者,而DE则代表《回归故里》的作者)
问1:您是怎么发现《回归故里》这本书的?您还记得第一次阅读时候的情景吗?
EL:我当时差不多快18岁,是一个朋友跟我推荐的。我记得她跟我推荐几天后我就读完了,然后我对自己说:这本书就是我的故事。
《回顾故里》讲了很多东西,包括它讲述了一个成长于兰斯的贫民阶层——这是一个贫穷、几乎一无所有的世界——的年轻男同性恋努力挣扎,试图离开他的童年故土,去他乡成为另一个人的故事。他逃离了兰斯,定居巴黎,他大量阅读,他开始写作、出版,直到成为世界范围的知识分子。他的蜕变如此之大,他与他的原生家庭距离变得如此远,以致于到了巴黎几年后他无法再与他的家人沟通了,因为他们讲的不是同一种言语,他们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世界,而他们也无法再相互理解了。他们曾经年累月地共同生活在一起,他们的身体曾分享同一片地理空间,但是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了。他在索邦大学学哲学,他的父母则在青春期就辍学去工厂打工。当他在读波伏娃和斯宾诺莎的时候,他父母的身体被流水线工作的节奏摧毁了。他成为另外一具身体,拥有另一种方式的表达、思考、生活,与他的过去毫无瓜葛,或者说近乎如此。
我关上这本书,泪水模糊了双眼。我重复着这句话:这本书就是我的故事。至少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这么相信。直到有一天,我不知道为何,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其实现实并非如此:当我第一次读《回归故里》时,我几乎从未读过任何书,更别提什么写作了。虽然我童年时曾经试图有几次这么尝试过。当时我并不住在巴黎,我还跟我的家人联系,我不是一个知识分子,我也没有任何计划要成为一个知识分子。
然而,我觉得正是这个错误,我以为这本书就是我的故事,才让这本书对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我觉得与其把书本当成一个我们可以认出自己的世界,不如将其看做一个幻想的空间(espace de fantasme,译注:就法文而言,fantasme一词与精神分析联系紧密),或许我们可以问,那些伟大的书籍真正的力量正在于这些错误的自我认同产生的幻想对现实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Denise Riley曾说过幻想是一个持续隐喻的过程(un processus de métaphorisation permanente),因为当我们幻想时,我们开始“如此这般”生活。正是因为那些日子里我开始像Didier Eribon在《回归故里》那样生活,好像我和他有着同样的人生,也正是因为我当时坚信不疑,我才能够一点点地,逐渐成为另一个人,我也开始写作了。
2:正是因此您才把您的第一本小说《艾迪的告别》献词送给Didier Eribon吗?《回归故里》对您成为作家来说起了关键的作用?
EL:是的,因为《回归故里》是一本可以看到生命(vie,人生、生命)的书,因此得以去讲述它。
您知道,对于我来说,我们生命中最大的暴力和剥削之一便是,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甚至看不到自己的人生,我们从它旁边经过,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便死去了。
有一个简单的例子我经常举到,因为它既简单又很深刻,就是我妈妈的例子。我小时候常听到她对我重复:“念书跟我没啥关系,我对上学一点也没兴趣”,就像在《回顾故里》里Didier Eribon的兄弟们说的那样。我妈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我听来就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仅仅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细节或者她性格的一部分。
但当我开始读Didier Eribon, 然后读布迪厄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细节,一串随意的音符和声调。它揭露了一整个社会再生产、排斥、统治系统。我母亲认为自己16岁辍学是一个选择,但她没有意识到在她周围的世界里,在她的阶层,在她的村庄里,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选择”,因此她的个人选择其实是集体、社会决定论的结果。她没有看到对于那些处于特权阶层的人来说,继续深造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而对于她所处的阶层,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我母亲眼里的选择,她性格的这个甚至乏味地不值得提的小细节,实际上有一个非常深刻的意义: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地方,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像她这样的女人们,已经有一个事先决定好的命运:不读书,年纪轻轻便生孩子,像Didier Eribon的母亲一样。在读完《回归故里》之后,突然间,我母亲说过的这个简单的句子有了巨大的,似乎无穷的意义。这意义关于整个世界,所有的社会不平等、再生产和命运,一种集体的命运。
许许多多我童年时的细节、情景,听到的话都开始带着过去和我新发现的意义重新浮现。就好像我重新体验了一次我曾经历过的童年,突然之间,我的生命有了厚度,有了深度,因为我看到了当时我不曾看到的东西,它们开始在我的意识中占据了位置。那些时刻,那些日子重新开始“存在”,它们曾经被遁入虚无中(译注:即从无意识层面进入意识层面)。《回归故里》以及其他很少一些可与之相比的书,似乎有一种近乎魔法般可以延长生命的能力,我从未预料到曾经寥寥几句就可以说完的童年变得有如此多、如此多的内容去讲述。在我献给DE的第一本小说中,我重新回顾和讲述了在我童年,11岁到13岁之间,初中的这两个男孩日复一日在走廊堵住我,向我吐痰,骂我基佬的这件事。在当时,我以为这些从我脸上流下来的痰仅仅是因为这些男孩们因为我是同性恋,而对我有私仇,他们的行为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出于一种个人的恶意。
我那时并未意识到这是一整个恐同文化的结果,数百年来的恐同言论使得这些男孩们向我吐痰成为一件可能发生且可以预料到的事。考虑到男性气质在很大一部分的平民阶层中的重量,这件事当然也与阶层相关。
总之,直到《回归故里》这本书的出现,我才明白和意识到即使我们的眼泪都是政治的,那些日子里我被他们唾弃后留下的眼泪是政治的,因为这些眼泪是政治、社会、文化史相互掺杂后的结果。假如我成长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家,另一个阶层,也许我不会被人往脸上吐痰。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即使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即我们的眼泪是有意义的,它向我们揭露某些世界的事实时,我们才可以开始讲述这个世界的真相(la vérité du monde)。
3:有哪段话特别让您挂在心上的吗?
EL: 这本书有许多段落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贯穿其中的思想之一,也就是我后来在《谁杀了我父亲》这本书中试图展开来谈的,即否定本体论(L’ontologie négative),即社会以否定的形式来定义我们。我又在这里重复一次是因为阅读《回归故里》才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
萨特在他的作品中,尤其是早期的作品中,多次思考存在与行为(l’être et les actes),存在与行动(l’être et l’action)之间的联系: 我们是我们之所行,我们是我们之所为吗?我们可以用他或她曾做过、从事、完成过的东西来定义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吗?我们是否可以设想一个在我们的行动之外的自我,一个我们不应该简化为我们之所为的自我?
在《回归故里》里DE的父亲或母亲,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人生,都证明了我们并不是我们的行动,而恰恰相反,我们是那些我们未能去做的,因为社会限制了我们,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因为那些DE称为被交付社会裁决的人——女人、穷人、黑人、阿拉伯人、同性恋者、跨性别者等等——这些烙印刻在我们身上,使得一些经历、一些人生变得不可能。个体并不是被他们做过的东西而定义而是由那些他们并未做的东西,那些他们未能有机会做的东西。
在《回归故里》这些令人心碎的段落里,DE理解了他的母亲未能有机会读书,这一事实决定了她的人生,那些她在工厂里做的苦役,以及贫穷。她试图“重新捡起书本”,她向她的儿子重复道“我从未能,我从未有机会…”。DE写道:她嘴里最经常说出来的话就是提醒我,她不曾拥有任何我可以接触到的东西和机会。
4. 据您来看,今天为什么要读《回归故里》?
EL: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改变生命的书之一。它改变了我的人生,它也能改变你的。
5. 您认为这本书的政治影响力有哪些?
EL: 我觉得恰恰是这种能直接作用于读者生活的能力,因为能做到这一点的书并不多。有很少一些作品,通过其对社会运动的影响而产生了直接而明显的政治效果,比如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之于共产主义运动,波伏娃的《第二性》于女权主义运动,抑或是法农的作品于反殖民主义反种族主义运动。在读了这些作品之后,曾经汇聚到一起的抗议者们更加站起来反抗不公。但是有另一些珍贵的书,如《回归故里》,虽然也有巨大的影响力但是以一种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如地下的暗流。成千上万人,这些人都是私下、独自读过这本书,其结果是看到他们的人生因此改变。我听到如此多的人对我说:我的人生在读完这本书后完全改变了,读过这本书之后我开始写作,读过这本书后我去巴黎读社会学,读过这本书后我与疏远很多年的父亲重新开始联系了,等等。我丝毫没有夸张。我自己,读完这本书后,我改了名字,变了表达自己的方式,笑的样子,甚至连外表都变了,我全都变了,因为这本书促使我去发明我的自由。
当然,这并不是说一本有能力直接深入到个人生活的书不能对一些政治运动产生影响。像《回归故里》在德国出版后,对德国的政治生活影响很大,一些左派政党内部的人因此重新定义自己的思想路线。但与此同时,《回归故里》首先影响到的是这些身体,就如与读者的私密对话一样。这种集体层面的政治影响力是首先通过对一串串的个体来实现的,一种作用于连续个体的政治,而无需这些个体们首先汇成一个群体来促使某事发生。
我认为《回归故里》对许多不同的人产生了效果,如果把他们汇集起来可以成为一个集体,但是这些个体们互相并不一定可以认出彼此来,但它存在,而且它就在我们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