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的两个故事：悲剧，不可靠的叙述者和细节里的彩蛋

石黑一雄作品的三个关键词:时间，记忆，自我欺骗。他的作品都是有悲剧色彩的。“不可靠的叙述者“是其中一个常见且关键的元素。

石黑的精妙之处就在于，这个叙述者不是从一而终不可靠的。通常前半段叙述者本身并不会引起太多怀疑，反而是故事本身有一些矛盾和奇怪/荒谬之处。叙述者在后半段才会逐渐显出自己的“不可靠”，这时前述叙述里的矛盾和荒谬就一下凸显出来，变成了伏笔，需要读者回顾和细细品味不合理之处的弦外之音。这种手法石黑在处女作《远山淡影》里就已经已经非常娴熟了。

在这几个前提下来看《克拉拉与太阳》。叙述者显然是克拉拉，克拉拉的叙述起源于她被废弃后坐在垃圾堆场的回忆。她在商店里和乔西一见倾心，耐心地等待乔西遵守诺言带她回家。乔西如约而来，她在与乔西作伴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周围的世界和乔西的疾病，向太阳祈求治愈乔西并不惜为此付出自己。最后乔西被治愈健康长大，克拉拉也走完了自己作为机器人的一生，被丢弃在垃圾场。

从最后一章坐在堆场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这时的克拉拉已经临近报废了，记忆和肢体能力都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所以本来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除此之外，她的可靠性上出现过一个明显的节点：她贡献了自己大脑里的溶液来摧毁那台库廷斯机器。献出溶液之前的克拉拉是观察细致且思路清晰的，“做问卷很快就明白了问卷的真实目的”这样的剧情就非常符合一个智能AI的设定。献出溶液之后的克拉拉是惊慌且迷茫的，在街上连向她走来的人是谁都认不出（原文反复使用“disoriented”来描述她的状态）。作者非常精明地自此将文笔也变得混乱，一方面可以给读者一种浸入式的体验，迫使读者体会到克拉拉的混乱状态，另一方面也可以很便捷地把一些重要线索藏在错乱的叙述里。

直接来看全书最大的不合理/荒谬/童话之处：太阳治愈了乔西。

（一种解读是认为太阳和治愈都是隐喻。但这是石黑一雄，不是村上春树。）

克拉拉对太阳的崇拜是可以理解的。AF虽然是智能机器人，但并不是超级电脑那种AI，而很可能被设置了和儿童一样的认知，以方便和小孩子做朋友。这一点的例证是，克拉拉不认识库廷斯机器和大部分商店，只能通过机器或者招牌上印的字来命名。这是非常符合小孩子行为的。所以克拉拉知道太阳是自己的能量来源，但是她的认知里并不知道什么是太阳能，所以自然而然崇拜太阳。崇拜归崇拜，故事设定里太阳对人类还是没有治愈作用的，哪怕是乔西这样被“提升”的人类。（否则乔西早就该好了）

那么，在太阳”治愈“乔西前后，都发生了什么？按时间顺序：

1. 乔西妈妈一直在暗中找人做一个乔西的AF替代

2. 克拉拉去谷仓向太阳做了最后一次祈祷。这时的克拉拉已经非常混乱，濒临报废了。她在谷仓不停看到不会出现在谷仓的东西：自己过去的商店，管家的榨汁机，乔西几周前还在看的书。这些东西的出现都是不合理的，更合理的解释是，这时的克拉拉损坏程度已经很大了，开始出现了视觉和记忆的混乱。

3. 乔西痊愈的早上，乔西妈妈穿着前一天晚上穿着的黑色礼服裙子。乔西母亲莫名对里克撒气，但里克丝毫不生气，反而告诉了她乔西私下说过多么爱她永远不会责怪她的话。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全书中没写过几次对人类衣服的观察，写的时候也都是有明确目地的，通常为了侧面刻画这个人的身份。母亲对里克发火的那一段非常莫名其妙，说得都是“你满意了吧，你自豪了吧”这种伤人的话，但里克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很谅解母亲。

4. 乔西晒了一会儿太阳，痊愈复活

痊愈这段叙述非常有戏剧性，感觉像是照着wall-e最后晒了太阳开机的镜头写的。

5. 乔西痊愈后，和里克渐行渐远，两人的计划也不再被提及（为什么，两人视若珍宝的计划，劫后余生了不应该更珍惜吗？）乔西父亲来和母亲吵了架，不欢而散（为什么，孩子都痊愈了还有什么要吵的？）

6. 乔西去上大学，里克和父亲都没有来送她

到这里，另外一种可能性已经非常明显了：“痊愈”的前一天晚上，乔西死了（可能是死在了医院），所以母亲在第二天早上穿着葬礼的衣服，悲痛之下把无名火撒在里克身上。AF乔西被带了回家，克拉拉刚好给她晒了一会儿太阳，AF开机了。父亲始终不同意把女儿变成机器人这个计划，所以在AF乔西上线后又来阻止，未果。里克也始终无法爱上这个机器人乔西，所以只能一别两宽。原文中里克和克拉拉告别时说“i know I'll always keep searching for someone just like her, at least like the Josie I once knew"

AF乔西很可能是拷贝了克拉拉副本，用克拉拉的内核run乔西模式。但真正的克拉拉做出的是一个选择（原文"I'm glad I decided as I did"）: 献出溶液，有一定可能可以救乔西，但是自己很可能也会当场坏掉；不献出溶液，如果乔西死了自己就可以取代她，被父亲和母亲爱。最后一章中可以看到，克拉拉的选择不仅因为她对乔西的爱，还因为她看清了父亲和母亲并不会像爱乔西一样爱自己，即使取代了乔西，她也得不到同样的爱，所以她宁愿献出自己。她的奉献是悲剧，但是她不奉献，有可能一样是悲剧，因为归根到底，人类还是把AF看作吸尘器一样的存在，是可以丢弃的玩具和机器。

还有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为什么可以摧毁库廷斯机器主板的，恰恰好就是克拉拉大脑里的溶液？如果这个溶液可以轻易摧毁电子元件，配备在AF大脑里不是很反常规吗？克拉拉自己也怀疑过，也许所谓的摧毁库廷斯，根本就是父亲编出来的，真正的目的是弄坏克拉拉，来阻止他一直极力反对的AF乔西计划？摧毁库廷斯机器时，父亲也一直说“你让我又燃起了希望”，但他的希望，和克拉拉的希望，是同一个东西吗？

《克拉拉与太阳》在写作手法上和《远山淡影》很像，尤其是在最后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提出一种全新的故事可能。这句话在在远山淡影里是"那天景子非常开心，我们坐了缆车。”,在克拉拉里是“with each step, she would lean to her left"。克拉拉的这句话瞬间让经理变成了乔西，也彻底把她的可靠性打上了一个问号。

这个解读也许很悲观，但是石黑作品的底色始终就是悲剧。我不认为石黑会满足于写一个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来，浅尝辄止地探讨“什么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