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裸裸地站在毛姆面前

《剧院风情》里最有名的那句话不应当是“等我到了六十岁，我将开怀大吃。我将尽量吃我喜欢的黄油面包。我要早餐吃热面包卷，午餐吃土豆，晚餐吃土豆。还有啤酒。上帝啊，我多爱喝啤酒。豌豆汤和番茄汤；糖蜜布丁和樱桃馅饼。奶油，奶油，奶油。啊，上天作证，我到死再也不想吃菠菜了”。

而应当是“当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求作爱而被拒绝时，她往往会得出两个结论，非此即彼：一个结论是，他是个同性恋者，另一个结论是，他患着阳痿症”。

嘿嘿。

毛姆的伟大应该不用我赘述了，但《剧院风情》就像扉页的推荐语一样，是一部十分欢畅的作品，而且字里行间能看到毛姆对这部作品的心爱。

我也从没想过毛姆是这样一位透明般存在的人，就像是一个极致入微的上帝视角观察者，他的灵魂可以随时随地魂穿他想要展现的任何角色，女人、演员、女演员，三种身份任意切换，看起来是和这个英国男人毫不相关的物种，他却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驾轻就熟，是那种任意一个女人、一名演员、一位女演员都要一边拍大腿，一边直呼“太懂了”的程度。

关于女人。

故事的主角茱莉娅·兰伯特是一位英国戏剧史上数一数二的女演员。

毛姆通过讲述茱莉娅3(+1)段与男人周旋的风流趣事来表现一个女人对待男人时的情欲、爱恋、斗争，自我说服与被说服。

首先是迈克尔，茱莉娅的丈夫。从年轻同为演员时被迈克尔“英国第一美男子”美色所吸引，到迈克尔成为剧院经纪人甚至导演时对其能力的认可，婚姻关系带来的附加值和与之相应的情欲爱恋的减弱让两个人从年轻时的如胶似漆热情似火真正进入婚姻末了类似亲人般“存在即陪伴”的境界。

对我来说，最突出的是迈克尔对茱莉娅演技和表现的了如指掌和绝佳的配合。

说来也怪，茱莉娅觉得他比以往任何一位导演更能使她充分发挥。他知道她能够做什么，熟悉她的语调的每一个变化、她的俏丽眼睛的每一个眼色、她的身体的每一个优美的动作，他能够给她提示，使她因而作出她舞台生涯中最出色的表演。

多说一句，我强烈觉得迈克尔是摩羯座哈，第九章表现的淋漓尽致，熟知自己的目标和领域、执拗却谦逊、藏着掖着自己的虚荣但又异常谨慎。

其次是查尔斯，茱莉娅的骑士。之前本来想用知己，想了想还是换成了骑士，知己应当是双向的，但我不觉得茱莉娅真正理解这么个老头又离婚又花大把时间金钱在她身上却不馋她身子的根本原因。

茱莉娅对查尔斯，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是偶尔想要探索人生寻找答案的出口，毕竟当罗杰（茱莉娅与迈克尔之子）质疑母亲的真假虚实的时候，茱莉娅想的是：我必须去对查尔斯谈谈罗杰的事。

查尔斯对茱莉娅，我觉得单纯是对艺术品的欣赏（把茱莉娅当做艺术品），也有一种假虚荣和假满足，“假”是因为茱莉娅的“好演技”带来的欺骗感，而非真正的艺术层面的共鸣和交流。所以当茱莉娅企图以献身作为回报的时候，查尔斯僵住的笑容是源于原来艺术品也可以被玷污呀的震撼。

最后是汤姆，茱莉娅的玩具。这个小伙子虽然在两人关系中的某一时刻占据过主动，但这种主动是他完全不自知的，也就是说，这种主动是因为茱莉娅乐于让渡而存在的。

汤姆的身份，从最开始紧张的小戏迷，到茱莉娅因为想要玩火而选择的出轨对象，再到渴望自由意志不愿被包养的小年青，最后到彻底折服与拜倒在茱莉娅裙下的臣子。

他从始至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茱莉娅都知道。

最开始他想要认识一位一流的女演员，认识了之后他想要通过她结识更多的名流富人以赚取更多的钱，得到钱了他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和男人的尊严要和茱莉娅断交，结果最后还是为了一个年轻的女演员——茱莉娅的替代品——去求茱莉娅。

而两人的关系，完全是茱莉娅认识情欲、对抗情欲、战胜情欲的写照，与汤姆本身好像没什么关系，所以我说，汤姆对于茱莉娅来说，仅仅是一个时间地点恰好合适的玩具而已。

哦对，那个“+1”，是一段有趣的小小奇遇。

这段火车上的一夜情过后，描述异常生动：

西班牙人走来了，他对她瞟了一眼，一点也没有相识的表示，他正跟吊在他臂膀上的女人谈得起劲，就这样走过去了。

茱莉娅一刹那间就明白他不想看见她，正同她自己不想看见他一样。

关于表演。

毛姆用他在戏剧届混迹多年学到的和积累到的来写，我读的时候就很多次觉得，把摘抄整合一下就可以出一本绝佳的演员圣经，是所有已经成为演员和想要成为演员的人都应当仔细斟酌拜读的圣经。

给大家摘抄了几段文字，体验一下毛姆版的柯明斯基表演理论课：

“不要真的自然，”他对剧团里的人说。“舞台不是这样做的地方。舞台上是虚假的。但是要看上去像是自然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一直在仔细观察各式各样的人，但当她着手研究一个新角色的时候，种种模糊的回忆不知从哪里涌上脑子里来，于是她发现她了解要扮演的这个人物的各种情况，而她原先是对此一点模糊概念都没有的。想起一个她认识的人，或者仅仅在街上或宴会上见过的人，对她都有帮助；她把这些和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就这样创造出以事实为基础，并用她的经验、她对技巧的知识和惊人的影响力加以充实的人物。人们以为她只在舞台上那两三个小时中作表演，却不知当她带着专心的样子跟人谈话或在办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所扮演的人物始终存在于她的心坎里。她常常感觉到自己是两个人，一个是女演员，众人喜爱的红人，伦敦穿着的最时髦的女人，这是个影子；另一个是她晚上在舞台上扮演的女人，这才是实体。

她所关心的并不是走红——或者你喜欢说是成名——也不是在于掌握观众，不是在于他们对她的真诚仰慕，当然更不是她因而能够得到的金钱；真正使她激动的是她感到自己身上蕴藏着的力量，是她掌握作为媒介的角色的本领。

她把自己心里真正的苦痛倾注在戏里，而又以生动的诙谐感予以嘲弄。

“演戏是一种需要花费全部时间的工作，你如果想真正演好戏，就必须把你的全部身心投入其中。我对公众最无法接受的是，他们以为男女演员们所过的生活是浪漫不堪的。我们才没有时间干那些荒唐事哩。”

她不再把演戏作为发泄自己感情的手段，而重又展现创造的本能。

她明白了为什么今年春天她演得那么糟糕，以致迈克尔决定停演；这是因为她演出时怀着她所表演的感情。这是不行的。你应该有过这样的感情，而你只有在已经克服了这些感情之后才能表演他们。

关于女演员。

毛姆笔下茱莉娅的绝，就在于她作为一个女演员的绝。

她因为精通演戏的技巧，所以在生活中处处运用演技取得利益或者征服男人。

毛姆用了很多细节描写展现茱莉娅如何将女演员身份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是需要当心不要在声音中露出欢欣，不要在脸上露出使她怦怦心跳的狂喜。”

“动人的微微一笑”

“依然带着那种有些傲慢又无限亲切的微笑——一位女王在王家行列中向她臣民赋予的微笑——茱莉娅凝视着她。”

“她目光冷酷，嘴唇带着嘲笑，向上翘着。”

“她用微微的笑意答谢欢迎她在恰到好处的关头入场的掌声，但她低垂的目光谦逊地表明并不承认这对她有任何关系。”

最最典型的是有两段，

一段是极致的哭戏描写：

她再次把眼睛转向他。她一向能够要哭就哭，这会儿正真心地感到痛苦，所以更不需要花多大力气。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她能哭而不抽噎，一双迷人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皮几乎绷紧着。大颗沉重的泪珠疏疏地从脸上滚下来。她的沉默、她那悲痛的身子的静止状态特别动人。

她把泪汪汪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在哭，而是整个人类的灾难，是作为人的命运的深不可测而无从安慰的悲哀。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把她一把抱住。他感到震惊。（她胜利了！）

另一段是在戏里收拾汤姆的爱慕对象艾维丝：

茱莉娅把这场戏从她那里夺了过来，演得出奇地精彩。可是她最后的一着更出人意料。艾维丝正在念一段长篇台词，茱莉娅把她的红手帕紧张地绞成了一个球；这个动作几乎自然而然地表示出一种感情；她用困惑的目光凝视着艾维丝，两颗沉重的泪珠在她面颊上滚下来。你看到这个姑娘的轻佻使她感到的羞耻，你看的她由于对正义的小小理想、对善良的热情向往遭到了如此无情的摧残而感受的痛苦。这个插曲只持续了不过一分钟，但就在这一分钟里，茱莉娅凭着那几滴眼泪、凭着她剧烈痛苦的表情，充分揭示了这女人一生的悲惨的苦难。这一下艾维丝就彻底完蛋了。

是不是很绝，把人生当做是戏来演，虚虚实实不分彼此，所以在最后毛姆借儿子罗杰之口也说出了那个问题。

“你不知道真实和作假之间的区别。你永不停息地演着戏。演戏成了你的第二天性。这里有客人来聚会的时候，你演戏。对仆人们，你演戏，你对爸爸演戏，你对我演戏。在我面前，你扮演一个喜欢我、溺爱我的著名的母亲。你并不存在，你只是你所扮演的无数的角色。我常常怀疑是否真有一个你，或者是否你无非是所有你假装的其他这些人的一个媒介。有时候我看见你走进一间空屋子，就像突然把门打开，却又怕这样做，因为万一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呢。”

假是你的一切，假就是你的真。

但毛姆同样让茱莉娅认真的思考并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要知道，你不懂演戏不是自然；它是艺术，而艺术是你创造的东西。真正的悲哀是丑陋的；演员的职责是把它表现得既真又美。假如我真像在五六部戏里那样死去，你想我会关心姿势是否优美、快断气的声音是否一个个词都清晰得能传送到楼座最后一排吗？若说这是虚假，那么贝多芬的奏鸣曲也是虚假的，而我也并不比演奏那曲子的钢琴家更虚假。”

“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我们这些演员才是真实的。他们是我们的原料。我们表现出他们生活的意义。我们把他们荒唐无聊的感情拿来，转化为艺术，从而创造出美，而它们的意义正在于成为我们必须赖以完成我们艺术创造的观众。他们是我们演奏的乐器，如果没有人演奏，乐器有什么意义呢？”

真好。

“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我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感谢毛姆，读完书，做完摘抄，写完这篇文章的每个时刻，都像这个时刻一样，无上的快乐，只不过，也很想和你们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