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剥夺感与大毒虫
继续看《这书能让你戒烟》。看到后面越来越赞叹了。以至于我几乎想买包烟学学抽,再用书上的方法戒戒试试了。——当然,不会那样干的。这篇主要聊两点:剥夺感、大毒虫和小毒虫。
1、剥夺感
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事物、行为,常常诱导我们产生一种被剥夺感(为了方便,下面干脆直接称“剥夺感”)。比如别人都吸烟,你坐在他们中间,却不吸,就容易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夺了吸烟的权利。这种想法会诱导你吸烟。
假如别人都喝酒,你不喝,如果酒比较普通,也就算了,但如果喝的是茅台,你恐怕会有一点剥夺感。如果你本来就喝酒,这会儿不能喝,剥夺感会更强。
别人都有车而你没有车,别人都有房而你没有房,别人都有娃而你不能生育,甚至在重男轻女的风俗笼罩的地方,别人有儿子而你没有儿子,剥夺感通常会很强烈。
为什么举重男轻女的例子?是要说明,剥夺感不是一种生理现象,更多的是一种文化、风俗现象。是集体意识酿造的心理问题。剥夺感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是,当一个群体都患上这种心理疾病的时候,对它免疫的人倒像个异类。
人们尽管很多时候想出人头地、跟别人不一样,但内心深处惧怕跟别人不一样。与别人相近的部分,给自己带来安全感。所以很多人要努力向别人证明自己——假如别人都不认可,自己也难以说服、接受自己。
单身的人去参加有家有口的同龄人聚会,尤其是同学聚会、同事聚会,听到别人都在谈论养娃换房,就会尴尬难堪——本来大家是同一类人,现在自己成了异类。这种聚会容易引起他的剥夺感,给他带来焦虑。
但我们想,假如饭局上六个人,五个癌症,剩下那个没得癌症的,会不会产生剥夺感:唉,我这辈子都没体验过癌症是啥味儿!
同在犯罪现场的六个人,五个判了重刑,一个没有犯罪事实,放了,他会不会有剥夺感?
不会。这两个例子里,癌症和犯罪,会被理所当然地看成坏事。癌症剥夺了健康,刑罚剥夺了自由。把它看成彻底坏的,就不会为不拥有而惋惜、失落。
阿罗汉为什么是彻底解脱的呢?因为阿罗汉把世间看成苦的,坚信世间的一切都是苦。一个被彻底“剥夺”了苦的人,不会认为这是“剥夺”,只会认为是解脱。
认为自己不曾拥有的事物当中存在着巨大乐趣——是这种认知带来了剥夺感。而且,这种认知势必会带来剥夺感。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一切事物。但凡你不拥有的事物当中存在乐趣,你的剥夺感就不可能被彻底消除。所以佛教有两把板斧,第一把是“无我”——你不可能拥有任何事物,包括你的身体;第二把是“苦谛”,世间的一切都是苦。那么,不拥有倒是挺好的事情——不拥有苦了。
比如,有人往东南,有人往西南,假如往西南的人看见往东南的人越来越多,他就会怀疑东南的风景更好,怀疑自己这样下去会被剥夺了东南的风景。怀疑让他踌躇、痛苦。他的痛苦来源于两个假设:风景是好的;风景可以据为己有。——苦,对治前者;无我,对治后者。
实际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看过所有风景。包括如来。如来可以遍知一切苦,断掉一切苦的原因(集),证得一切苦的熄灭(灭),但不可能走过一切灭除苦的道路(道)。如果学过《俱舍论》,就会知道这一点。
大众部讲“心性本净”,禅宗讲“本自具足”,具足的意思不是“包含一切”,而是“一点不少”——就像朝西南的人,虽然看不到东南的风景,但他并不比东南的人缺少什么。过简单朴素生活的人,不比体验猎奇刺激生活的人缺少什么。问题在于,当一个人将后者冠以“阅历”的名义,让“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想法占据了大脑,他就很难不去怀疑:我真的不比别人缺少什么吗?他甚至坚信自己的生活贫瘠和匮乏。——他的不幸福并不来自生活本身是否匮乏,而来自他对具足的怀疑、对匮乏的坚信。
这并不是说,应该把别人走的路想象成不好的,自己走的路想象成好的,才能享受自己走的路,而不产生剥夺感。
路有没有好与不好之分?势必有的。——作恶的路、滋长贪瞋痴的路是不好的,杀人、放火、偷盗的道路一定不好,哪怕那条路上也有财富和享乐,甚至来得更容易。
但是,远离了贪瞋痴、远离了诸恶的道路,没有高下之分。做一个有良知的医生,和做一个有良知的教师,并不能通过收入的高下来判断哪条路更好。假如两种选择都是正当的、健康的、不伤害他人的,二者就是平等的。一旦认为它们有高下之分,剥夺感就会产生,就会不自觉地导向邪曲的道路。
2、大毒虫和小毒虫
《能戒烟》中还有一点让我惊讶的,是大毒虫和小毒虫的比喻。作者先提了一种错误的戒烟方法——尼古丁替代法。这种办法认为戒烟要对抗两个敌人:抽烟习惯、戒断反应。由于两个强敌难以同时对付,最好一个个来,那就先对付抽烟习惯——用尼古丁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替代烟,等没有了吸烟习惯,再对抗戒断反应。
作者认为这个方法很糟糕,因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抽烟习惯,有的只是尼古丁毒瘾。而戒断反应本身不足一提,是非常轻微的。那么,替代戒烟法,就相当于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当成巨大的敌人,而找不到真正的敌人,就容易导致失败。
作者把需要对抗的目标比喻成大毒虫和小毒虫。大毒虫,是洗脑的影响,小毒虫,是尼古丁毒瘾。轻松戒烟法,是先杀死大毒虫——摆脱洗脑的影响,然后等着小毒虫慢慢饿死。
这让我非常惊讶。这种戒烟理论,和佛教的断烦恼理论异曲同工。关键是,佛教的断烦恼思路,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一切外道都不了解、也没能做到的。
《大毗婆沙论》说,外道之所以断了烦恼还会再起,是因为所有外道,断烦恼都是渐断,不知道烦恼还有能顿断的一部分。更具体地说,所有的外道,都不知道把烦恼分成两类,只有佛陀,是把烦恼分成两类去断的:见所断、修所断。
先用顿断的方法,把见所断的烦恼断掉。然后,修所断的烦恼,你都不用怎么管它,最多七返生死,就断完了。
“见所断”和“修所断”两种烦恼,就好比《能戒烟》中说的“大毒虫”和“小毒虫”。大毒虫,是错误的认知;小毒虫,是毒瘾本身。
在错误的认知没有清理干净之前,寄希望于把错误的认知和毒瘾本身一起断,那就只能用渐断的办法,因为毒瘾本身,不是可以一下子消除干净的——佛教叫“修所断”。
而佛陀的方法,是先不管毒瘾如何,先去解决错误的认知,换句话说,树立正见。错误的认知,是顿断的,断它的工具,叫“忍”;而断后者(毒瘾)的工具,叫“智”。
先通过顿断解决认知问题,认知问题一旦解决,剩下的就不在话下了。认知问题,是凡夫与圣者的分水岭。在生起“苦法忍”的一刹那,就是圣者了,就注定要在极有限的时间内导向涅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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