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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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园》是四幕喜剧,但很多人都从中读出了悲剧的味道。契诃夫所处的时代正是俄国社会进行革命的期间,新兴的资本主义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契诃夫给樱桃园中的角色安排很明显能看出来,罗巴辛即代表着新兴的资产阶级,柳鲍芙等樱桃园的原主人代表着俄国旧社会的地主阶级。契诃夫写这些地主阶级不思进取,贪图享乐,被无聊吞没,浑身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宛如行尸走肉。他又写罗巴辛从一个农奴小孩出身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商人,心思细腻,浪漫多情,甚至还获得了樱桃园的掌管权。不难看出,契诃夫想借这些人的结局表现他对新兴资本主义到来的期待。所以,他才会认为这是一个喜剧。
那读者所体会出的《樱桃园》的悲剧感从何而来呢?丑恶的东西被毁灭并不会让人难过,难过的来源正是樱桃园本身。开满了花的樱桃树,满园子都是一片纯洁的白色。清爽的空气,唱歌的白头翁。清晨是微寒的空气,覆盖着薄薄的晨霜。夜晚园径在月光的照射下,宛如一条银色的长带。这样美丽的园子,不仅具有客观物质上的自然风景之美,更是承载着柳鲍芙一家人无忧童年的回忆之地,是心灵层面上的净土。而就是这样一个代表美的符号,却在结尾分崩离析。马车载着这些装模作样要保护樱桃园又抛弃它的人离开,一片寂静中,只响起斧子砍伐树木的声音。樱桃园正在死去。如果樱桃园是可视化的生命,那沉默就是它无力的承受,斧子的声音就是它尖厉的悲泣。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契诃夫撕破了新时代前夕无价值的旧社会残余,撕破了旧地主阶级皇帝的新衣和虚幻的浮梦。同时,也亲手将以樱桃园为代表的美丽事物送上绞架。因为它们属于旧时代的审美。时代的新旧交替之时,总有一批无辜的事物必死无疑,只为定义新的价值观。因为不破,便难以立起。从宏观来看,这是历史的必然,是不值得留恋的历史规律。但从主观来看,关注当下的事物,仔细打量对面要被打倒的事物。你会发现,它很无辜,很单纯,它有客观的美存在,本不该被人类主观评判。它曾经也是受人尊崇的,却因为时代的改变被人们送入消亡。看着这样无辜而美丽的事物毁灭,人类天然的同理心就会开始作祟。我们感到可惜,我们会想到“它们又有什么错”,“它们能否被留下”。但结果不会改变,这就是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冷酷现实。
像樱桃园一样的东西,还是会随着时代的更迭周而复始的腐烂。看着它们腐烂,我们也会移情到自己身上。这是从古至今人类社会永恒的悲剧。黑格尔认为悲剧的本质并非源于善与恶,对与错的冲突,而是来源于这样一种冲突,在这个冲突当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对的。比如《樱桃园》的悲剧。我们去站在每个人不同的立场,会发现每个人做的事都合乎情理,最后的结果却是樱桃园死去。只是它到时候了,该去死了而已。悲剧是人类向自我发问的一种形式。由于对“为什么美丽的事物终将毁灭”这个问题的追寻,我们会想:“那我们呢?为什么我们终将会腐烂?”这使得我们回归到人类永恒的三大问题———我们为什么存在?我们从哪儿来?又将去往何处?这个问题一旦深思,就会陷入找不到答案的虚无。
我们暂时回到契诃夫的想法上。在樱桃园中,对罗巴辛的描写很值得玩味。他的所作所为不像其他歌颂资本主义的作品中那些新兴资本阶级一样讨喜。契诃夫已经看到了资本主义兴起的弊端。他虽然赞赏新兴的资本主义,但他也对其扩张性表示担忧,当金钱的力量足够强大,人类的价值取向不可能不被异化。正如罗巴辛让人厌恶的场面,基本都是拿钱摆平别人。人情随着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变得脆弱。如今,消费主义盛行,我们常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资本主义并不像人们最初期待的那样,只是单纯的为人们带来福祉。同时,尼采也高喊上帝死了,这就造成了一种价值的真空。过去人类社会崇尚的价值逐渐被一一撕碎,许多固有的,基本的价值基础连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我们连自己身处的时代,即现在都不能解释,因为这本身也是值得怀疑的。我们进入了一个虚无的阶段。我们在怀疑,在提问,无论是温和还是激进的方式,但都没有答案。这就是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时代。
这个时代,有人在怀疑,有人在怀念,怀念起被打倒的旧事物来。因为我们失去了绝对的信仰,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敬畏,精神陷入了存在危机中。很多人想要建立一个古典模型的世外桃源,藉此逃避内心的荒芜。他们呼唤旧的秩序来给予他们生活的答案。各种意义的复古运动都不外如此,即使我们都心照不宣的明白,过去是我们亲手摧毁的,时间不会倒流。也许生命的历史会重演,但人类社会只是单行线。现在的人对古典美的感伤,无外乎是如此。
美是要有力量的,没有力量的美无法对抗残酷的消亡法则。樱桃园是被旧社会的人们建造出来的,一定程度上,它属于人的附庸。人是要遵守消亡法则的。当代唯一不会被打倒的美也许就是万物之理了,冷漠无情,亘古不变,不为人的意志而改变。这是解救现代人精神危机的一条路,但它与人性的矛盾又是那么鲜明。当人类都开始信奉绝对的理性之美后,脆弱的人性将何去何从。
樱桃园的死,是旧艺术和旧审美向新时代的献祭。但在新时代,新艺术和新审美并未被重塑出来,只是苟延残喘留下来的古董旧物和对一切的反叛。在我看来,《樱桃园》超越时代的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无休止的毁灭是否有意义”。这是一个前人无法回答,后人只能沉默的问题,尴尬的卡在时代的夹缝中。未来,我们又要毁灭什么?旧的樱桃园死去良久,新的樱桃园也没有出现。我们也已经没有什么可毁灭的了,或许是我们自己。回归开篇的提问,以上这些便是《樱桃园》的悲剧感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