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随便说说的书评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微博上我关注了作者李静睿。看过她转发的不少读者的反馈,加上看过她的《北方大道》《小城》等具有家乡地域色彩和个人经历痕迹的作品,也很喜欢,因此对《慎余堂》抱有比较高的期待值。读完后,实话说,极度失望。
清末民国、辛亥、自贡盐商,几个关键词。看作者写的后记,知道大概是这个样子:她想写一个关于家乡盐业盐商的故事,由自贡盐商这一主题发散开去,于是着手查阅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提取种种史料支撑。李不是专业历史学者,这样做是自然。她也写到,她花了力气、下了功夫。但是,最后《慎》写出来给人的感觉,却是那几个关键词主题先行,搭建了一个过于空阔的架子,架子上贴个标签“历史小说”,若要再贴一个,那就是“严肃文学”。显然作者对这两个标签是得意的,对这个架子也是得意的,得意体现在哪,喏,开头,“小皇帝退位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作者应该是觉得这个开头特别好。是挺好的,我也蛮喜欢这个开头,上来就在读者面前把那个宏阔气派的架子搭好了。但是,当作者往下走,读者往下读,对于一本书来说,最流畅的阅读体验应该是作者已经把这个作品完成度达到百分之百了,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是引着读者一处一处细细看来,读完,知全貌;但是,《慎余堂》给我的感觉是,作者在读者面前,才开始一点一点往那个架子里填内容,填人物、填史实、填社会风俗、填人世情爱。找到一点,放进去,再找到一点,再放去。读者跟着仰头看着她上上下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敲打打缝缝补补,最后还是一团松散冗杂,看似这个架子里内容蛮多,但是根本没立起来,没撑严实,一副潦草单薄的样子,完成度充其量只有百分之七十五。这个阅读过程着实太累人了。有评论说最后烂尾。我觉得倒不算烂尾,和前面千头万脑云里雾里相比,最后结尾能收束住,给每个人物一个交代算是挺不错了。主要问题是整体的完成度,都显得不足,这个不足是平摊到整本书的。因为前面有笔力欠缺布局也不够清晰的部分,到最后结尾想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自然困难。
《慎》里的人物塑造是我非常迷惑非常不解的一点。有评论说“人物无一立得住”。因为人物的行事举止几乎都缺乏逻辑支撑,在对人物内心转变下笔不足的前提下,又偏要硬写出人物的行为转变,这就肯定立不住了。达之原本是革命党,后面怎么就着了疯魔走了极端变成反社会人格的呢,从宣灵死到令之复仇,达之倏一下就暴露出他“完全变了”,这不突兀吗。只带过了一句令之恩溥说他们看不透看不懂达之,于是读者也看不明白就也正常了吗。
相较而言余立心的转变还稍微有迹可循一些,前期是个没什么原则与立场,对时局也抱一副无所谓态度的商人(实不知道开头余的《大公报》读到哪里去了),“管他城头变换大王旗,我自管办盐场做生意”,后来醒过来乱世之中难苟全以自保,终于误了,好嘛,悟了啥,“这世道不能没有皇帝,盐场也不能没有靠山”,抱了袁大头的大腿,想复制其父七万两黄金捐个官,但袁一倒即宣告他政治投资失败,遂一蹶不振。不振也罢,无非是一个被时代丢弃的失意商人,但最后的描写又涉及人性了,面目全非的恶。这个转变也突兀。同样只带过一句令之济之泪水涟涟说他们看不懂父亲何以至此,于是读者也看不明白就也正常了吗。
看到短评说济之和胡松这条线像《霸王别姬》。其实是真达不到《霸》的那个深度。若要写好济、松二人,两人对自身取向的觉醒大有可写,一个是留洋少爷,一个是盐商养子,两人身份与性格原可以对照,想来也应有曲折,但竟一表白就顺当发展了;两人的情爱在时代下何以相容,那匿于暗处的艰难纠缠也大有可写,松的封建桎梏,济的基督信仰,都是阻力,但书里没有任何正面涉及,多次冷战和别扭也是小情小爱的莫名赌气而已。
达之千夏恩溥这条革命者的线。恩溥对令之断情应该作者的设计是要大半本书埋伏笔的,于是恩溥前面始终在暗处,作者就是没有点明。不过读到一半我是猜到了。另一个在暗处的是千夏。革命者群像,个个都写成较为负面的人物让人喜欢不起来甚至隐隐生厌也是作者很绝。达之还未入革命的门便捣鼓火药,那个年代有迷惘也是不足怪,后来开始干事业了,但他依然没想明白革命是什么。达之此人的认知水平就是“器物”阶段,他要是早个四十年留洋说不定还是朝廷需要的人才。他理解不了制度。既想不明白,有人带他教他如何便如何。于是跟着铃木这个日本先生把革命经念歪了。作者这里写得挺值得想想的。铃木给他们教的是啥,《共产党宣言》。
作者选择把情节设置成“去了日本接触了社会主义的革命者最后变成了反社会人格”,有她的考虑,结合主题来看,也可能有她的倾向,这都自然是她的创作自由,只是作为读者我也选择说我不喜欢她笔下的革命者形象。达之的疯魔绝情与冷酷嗜血不说了。恩溥前半本书就是个暗处的影子,后来他走出来,走到令之和读者面前,一桩一桩交代了伏笔。但对恩溥依旧喜欢不起来。他和达之的争论书中出现了不止一次。他主张给劳工提薪,改善工作条件,保障劳动者权益,达之反对,革命事业未成,银子要用在举大事上。恩溥反问达之,我们革命不就是为了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吗,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但争论就此结束,恩溥说他也不明白。这个问题,对于接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革命者来说,明明是一个能够想得很清楚的问题。但作者没有给出恩溥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靠近结尾的时候这个争论又在恩溥对令之的转述里出现。我在想最后恩溥有没有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呢。很失望,并没有。恩溥从孜城走出来,与时代勉强同行了一段,最后又退回去了,又缩回逼仄的、封闭的、自得其乐唯求自保的小城生活中去了。他最后写,“时代滚滚而来,我只在这里每日打卤水、烧盐、种树,我只管种一棵树。”达之曾是个革命者,恩溥甚至从未成为一个革命者,他也听了宣言、接触了新思想、加入了革命党,但他不信,没有信仰可言。他自己反复说,“我什么都不信,世上没有什么可信。”因此大潮过后,他的退却也不奇怪了。对他我倒也称不上鄙夷,只是不喜欢而已。达之是显然更令人生厌一些。恩溥与达之,两人都是没看清时代的愚者,也是在与时代的角力中败下阵来的懦夫。只不过一个逼死了自己,另一个选择逃遁。
想到几本书,一是《白鹿原》里的兆鹏兆海白灵。鹏、海两兄弟,在革命事业上远比恩溥达之成熟,更重要的是,虽道不同,两人都是有信仰的人,又,虽道不同,两人都有人情人性。最后他们都在泥沙俱下的时代洪流中坚守了自己相信的东西。塑造这样的人物要写得好,和倾向无关,鹏、海两人分属两党,但都令读者读来既生喜爱又生敬意,我更喜欢海一些,甚至始终觉得兆海和白灵更适合成为爱人兼同志。二是《春月》里的秉毅秉崇定志明玉。毅、崇同样在屡屡失败的革命中显露颓丧与迷茫,但并未挫败,在剧烈颠簸的浪潮中,显出他们的不甘、挣扎、反抗。还是一句,写好这样的人和人物倾向无关,秉崇始终是跟着孙文的体系干革命的人,定志明玉则是赴延安的另一种人,但他们都有自己信仰的东西、自己为之奋斗乃至为之牺牲的东西。反观《慎余堂》,最后立意却是,“原来任何时代,我们都可以不管不顾,只种自己的树去。”(封底原话)我不知道作者用这个比喻到底有什么她想表达的含义,我作为读者的理解来说,有在疑惑这是不是一种遁世、消极自私的逃避,为着找个容身之处保全自己而流露侥幸的满足感。我不认同这样的苟全性命于乱世。我是以为“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既要种树,何处种树,何以种树。
至于女主令之,和白灵春月明玉根本没法比较。令之至少前百分之八十时间线内都是幼稚迷糊傻白甜,以她的视角叙述没有看出对故事发展有什么推动作用。反而因为需写令之被达之恩溥千夏的计划蒙在鼓里,对革命那条线的着笔遮遮掩掩不清不楚,阅读过程有所困惑也是因为这一点。后面的宣灵之死与令之复仇,本来就像是为了情节而情节,比较令人难以接受吧,因而她的猛然觉醒也十分突兀了。整本书前面几乎没写到她如何接触新思想,基本上就是听话的旧式小姐,对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没有自己的看法,也没有什么主宰与抗争的主动性,天真花瓶娃娃,最后关起门来读个十天书就大彻大悟了?走上进步新女性的道路了?还是突兀。其实原本令之与家庭、与竹马、与婚姻、与孜城的种种矛盾,都大有可写,出走的娜拉、五四的亲历者也大有可写。但是作者给令之写的两笔是什么,一笔是跳出来指责五四运动不道德,学生是盗贼;另一笔是家族风波后她进了北平女子师范,她说要遵循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左不过还是五四的内核罢了。适之说“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守常说“多谈些主义,少研究些问题”。书里写到这就匆匆结尾,令之看似既问题(真理),又主义(服务),但又似什么也没有,徒有口号而已。毕竟她也是认同“只管种自己的一棵树”的。须知无论是问题还是主义,都应是大众的问题与主义,不是个人的兜兜绕绕。不知道怎么讲,不评价这样的情节设置了。
汪启舟是另一个作者写得有点意思的人物。作者后记里有写到王国维沉湖,“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接受不了辛亥,去殉他前清的道了,应该汪这个人物里,有与王的相似之处。但是汪是目睹了五四之后跳的湖。他接受不了五四,接受不了新思想、新事物、新形势、新青年是这样的,他呢,还是游行里还惦记着他的馒头油饼的局外人。一把火烧了赵家楼,他说,“这条路不对”。他觉得路走死了,一跳了之。也无法说他跳了对是不对,只能说一个被推推搡搡着带着馒头走在队伍里的人,他有什么破灭了呢,他有什么要殉的呢。读到这我只能说“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不知道怎么讲,不评价这样的情节设置了。
还有一些关于语言的小的看法吧。我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说话都是通篇省略号,半句半句间全是省略号。“表示断断续续、静默或思考”?最终呈现出就是每个人都说话犹犹豫豫唯唯诺诺的样子。读得真累。
另外不少章节的最后都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那种风格的结尾,刻意雕琢语言把时间与距离拉长,人物莫名生出宿命论一样的感慨,感慨也没有感慨什么内容来,一派意识流的迷惘。“一切都将过去”“无论如何实是再回不到从前”这样的意思说了无数次。不过倒也符合主题,巨变中的大时代依着一股不可阻抗的力的推动而不断向前,而书里的这群人却只一心想回到过去。
景色描写蛮同质化的。动不动“亦是”,不知道是不是胡兰成的风格。但看得出那些风俗、吃食、小玩意儿之类,是想学《红楼梦》的。看到一则短评说得好,都要五四运动了,一盘牛肉怎么片真的不重要。于是越这样写,越分明写的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