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没用的事,就是自己感动自己
读完《鄙视》,会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里卡尔多真的爱埃米丽亚吗?我想应该是爱的。他的纠结、心痛、彷徨乃至愤怒,无一不说明这点。
然而这是一份平等之爱吗?答案无疑又是否定的。里卡尔多爱埃米丽亚,却又从骨子里瞧不起她,他爱的是她温顺平和的性格,是她丰满性感的肉体,是她的陪伴,她的顺从,却唯独不是她的灵魂。言必称“爱”的他,时刻不忘埃米丽亚是一个出身贫苦的打字员,时刻告诫自己“她身上有着她所属阶层的一切偏见和奢望”,他从未将埃米丽亚作为一个平等的“人”来爱。
戈达尔把这部小说拍成了电影《蔑视》,剪辑完成后给美国制片人看,制片人不满意,认为“这非常有艺术性,但不够商业”。在制片人的要求下,戈达尔补拍了影片开头碧姬·芭铎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与米歇尔·皮科利的一段对话,这场戏原本只是为了满足好莱坞“商业化”的需求,但竟也恰如其分地做了尖锐的点题。女人不停追问男人,你爱我的脚踝吗?你爱我的大腿吗?你爱我的乳房吗?你爱我的肩膀吗?你爱我的脸吗?男人一直回答“爱”,女人说:那,你就是爱我整个人啦?“身体”和“人”的区别,这是莫拉维亚和戈达尔都想让我们去留意的。
里卡尔多在书中有句不经意的自白:“只是因为她貌美我才娶了她。”可这个自认为“敏感、机智、聪明”的人,却从未看清这一点,或是不愿认清这一点。和所有有点小才华的文艺青年一样,里卡尔多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文化人,一个剧作家,一个搞艺术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形象——身体瘦小、眼睛近视、面容苍白、穿着打扮上不修边幅,都被他看作是为了文学荣誉而献身的明证。追溯下去的话不难发现,他爱的甚至不是埃米丽亚,他爱的其实是被埃米丽亚爱着的那个自己。这段感情,是一场里卡尔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涕泪交零的感情,看似事事与埃米丽亚有关,本质上却又与她无关。
前不久看《奇巧计程车》,里面恰好有段关于自恋的台词:“对自己极端地否定和厌恶,这就是所谓的自恋,一般人对自己才没这么大的兴趣。”里卡尔多的自恋性格正是如此,所有的感受都是以“我”为核心的,我的付出,我的牺牲,我炽热的爱,我无限的包容。夫妻买房子,他认为是自己的牺牲,是为了满足妻子的需求才这么做。不做更高级的剧作家而去写电影剧本,也是“我”对家庭的责任感和对妻子的爱使然,至于自己的才华是否足以支撑他去当一个“知识分子”、“文化人”、“艺术家”,他是逃避的,不做考虑的——真相像远处的山峰,影影绰绰,但只要我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
自恋与自私的一体化让他甚至在做决定时都要妻子代劳,看透他的埃米丽亚失望地说:“你真狡猾……因为要是你将来后悔了,你就可以说是我的过错。”他回避自己的问题,惯于在别人身上找原因,而一个阶层比他低、教育水平不如他的妻子,正是他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所找的替罪羊,所有的失意、落魄、妥协,都是因为自己深爱着妻子。
在书中,里卡尔多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没能跟一个与我志同道合、兴趣爱好相同又能理解我的女人结婚,却娶了一个没什么文化素养的普通打字员……若是跟前一类女人结婚,我就可以应付贫困潦倒的拮据生活,在一间书房或一间配有家具的房间里凑合,豪情满怀地期盼着能在戏剧创作上获得成就;可跟后一类女人结了婚,我就不得不设法弄到她梦寐以求的房子。我绝望地想道,也许我必须永远放弃文学创作这一远大的抱负作为代价”。——真是甩得一手好锅。
也正是如此,他尤其不能忍受妻子对他的鄙视——制片人鄙视他,他忍了;导演鄙视他,他忍了。但妻子鄙视他——一个打字员、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低阶层的女人、一个理应为他失败的生活背锅的人,居然鄙视他?!他完全忍不了,也完全无法理解。他以自己的方式“自省”,追问妻子: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那个吗?是因为她吗?是因为他吗?里卡尔多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假设,而埃米丽亚同意了每一个假设。这里与戈达尔《蔑视》的开头,是一个巧妙的互文。至于为什么被妻子鄙视,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因为一个完美的人,是不可能有错的。
《鄙视》的整本小说是里卡尔多以男性视角来写的。每个故事都有一体三面:他的,她的,和真相。读完小说,我们不禁会想,如果从埃米丽亚的女性视角来述说这个故事,会是怎样的版本?可能这也是作者阿尔贝托·莫拉维亚希望我们去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