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嘘感慨,羡慕向往
数年前曾读过唐史学者赖瑞和的游记《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内容很喜欢,还写下了简单的感想。这本书由清华大学出版社于2008年、2013年和2017年先后推出了三个版本,如今都已售罄,在二手书网站上也要溢价才能买到了;可见受到读者喜爱,在学者游记里,当是比较畅销的。我读的是2013年的版本,遗憾插图不能满意,2017年版则是彩色插图版,想应好些。后来我在多抓鱼上买到了一本台湾人人出版2002年出的《坐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簿》(中华书局2009年也出了一版),才发现原来作者早就意识到了没有插图的遗憾,应读者的要求,从自己拍摄的几千张照片中精选照片,印出了这册铜版纸彩印的相册。另外本书以照片为主,不多的几万文字却也不是从《杜甫的五城》中摘录的,而是重新撰写的,显得更随性、抒情些。想来翻看十余年前旅行时拍摄的老照片,更能使赖教授兴发出许多感性的表达冲动。
这次从西北旅行归来,在藏书中寻觅一些与这一段行程相关的书籍,真有很多,其中最适合闲读的,头一部就是这本相册了。赖瑞和不是摄影师,不能要求照片有多高的水平,然而胜在真实,更胜在他游玩中国的时间较早(1989-1993年),中国的城镇还没有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逐渐“进化”成划一的风景,令人感到乏味。其实即便如此,赖教授也许多次在书和相册中写到他的感受,一再表达他不喜欢那些新建的仿古建筑,感叹中国大地上保存了太少千年古建。作为一个马来西亚出生、先后在台湾和美国求学,又多年研究唐史的学者,赖教授终于来到唐诗的国度,第一次见到那些古诗古史里的黄河长江、名山大川,自然有梦回唐朝的兴奋,可是今夕何夕,唐朝照不进当代,更多还是要到诗文古史中去寻觅,所以字里行间,能感到作者的一些失望与感伤。
譬如作者游大同时感叹西安古建太少:“在中国旅行,常觉得中国地面上的古建筑、古文物太少了。比如西安,号称十三朝古都,地下的帝皇陵墓倒有一些,但地面上竟没有一座周、秦或汉的大型建筑或古物留下来。唐代的建筑也只有大雁塔、小雁塔以及兴教寺里玄奘墓塔等寥寥几个,连唐代的城墙也没有传世。今天的西安城墙还是明代的。”“在北京,不免随俗到长城、天坛和圆明园去玩。在西安人和洛阳人看来,北京其实算是一个很'新'的都城,但它在明清两代有不少建设,如颐和园、故宫、天坛、雍和宫和恭王府等,至今保存下来,所以整个看起来,反而比西安和洛阳更古老了,正因为在西安和洛阳,连明清的建筑都难得一见。”
原因自然一目了然,改朝换代的兵燹战火覆灭了一座又一座古城,新时期在建设中又不注重保护,直至今天,仍然不时听到这样那样不幸的消息。作者曾绕路去岐山之北的麟游,这里曾建有隋唐皇帝避暑的行宫,九成宫虽已不在,《九成宫醴泉铭碑》却保存至今:“我用手摸摸这通千余年历史的名碑,感觉碑身冰凉凉的。碑上的刻字,经过千余年的拓印,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字了。那些字细细瘦瘦的,仿佛'营养不良'的样子,再也不是我们在字帖上所见到的那些丰润的欧体了。千余年的拓印,竟能把一块坚硬无比的碑石打成这个样子。名碑似乎都注定要默默忍受后人的摧残。我们或可想象,在历史上很长的一段时期麟游应当'时有游人打碑卖'。”前些日子我去西安碑林博物馆,后面陈列室的柜台售卖拓本,满室油墨气息;恰巧看到一位游客要拓某碑,工作人员带着纸墨等工具过去,就要现场拓印。
他喜爱那些民风淳朴、保有原初风景的村落和小镇,那些接近山和水、保留着古老民居的地方。譬如那时的大理:“大理的民居小巷,更有一种古拙的、单纯的韵味。在午后的微阳中走进这些民巷,常会让我感动。”那时的丽江:“丽江仿佛是宋代的一个村庄,永远凝结在时间的某一点上,再也不受时间的推移了。村里住着的大部分是纳西族,连那些妇女所穿的蓝色服装仿佛也是宋代的。这古老的村庄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随处可见的流水,那么清澈,那么流畅,那么丰沛……走在村里光滑的石板路上,不绝于耳的便是这淙淙的流水声。不少妇女和少女就在溪边浣衣。丽江的小石桥和巷道也古老得那么有韵味,历经一千多年时间的洗涤,连石板也被磨得平平滑滑了。一切让人有一种澄明的感觉。”这些,才不过三十年,今日却已只能想见。令人唏嘘又向往。
那时的中国已在迅猛的发展中,作者感叹中国铁路交通的便捷,一路上也体验了公交、拖拉机、驴车和骑脚踏车,早年还特意穿成大陆人的装扮以防被偷盗抢骗,后来发现已无此必要,几年旅行中也不过被司机宰过一回多出了二十元车费,衣食住行都很便(bian,四声)宜,安全也有保障,人民和善。当然,以赖教授当时的收入和他在内地的消费能力,这些都不成问题。
作者也做了一些小考证。比如寻访玄宗的泰陵时,他想到:“玄宗唐明皇生前'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但在他死后,他却没能跟他那'宠爱一身'的杨贵妃葬在一起。跟他合葬的,是比他早去世三十多年的元献皇后杨氏。杨贵妃早在马嵬驿被杀了,就地埋葬。但为什么杨贵妃不能像元献皇后杨氏那样改葬在泰陵?这倒是史家没有提起,看来也难以回答的一个问题。玄宗的陵园区,也没有其他将相功臣的陪葬墓,有的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太监高力士的墓,给人一种无限寂清的感觉。高力士那座高大的神道碑,很早就断为两截。下半截长期失踪,直到一九七一年才在蒲城县一个'生产队的饲养室'被人发现,或许曾经被农人拿来作为养猪用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