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男权社会里男性受害者的自白
《鄙视》这本书很有意思,不同的人能在这个故事里看到截然不同的东西。
i言情能看到一个生活所迫导致爱情消亡的BE故事,男主人公极度细腻的内心自白是心理学爱好者值得分析的范本,而本女性主义者,则看到了被男权社会所戕害的男人的一生。
很多人,尤其是男性,对男权社会有误解,认为男权仅仅是为了确保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而存在,限制女性成为男性的竞争对手,是对男性非常有利的制度,所以就无脑地拥护男权制度的存在,将女权视为敌人。
《鄙视》的主人公莫尔泰尼的遭遇将充分说明,并不是所有男性都是男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男权社会对男女两性的刻板印象,同时禁锢伤害了男人和女人。
莫尔泰尼的烦恼,表面上是因为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妻子埃米丽亚会鄙视他,甚至到了要和他分房而睡的地步。
实际上,他的烦恼,源于他毕生努力成为男权社会定义里的成功男人而不得。
正如男权社会对成功女人的定义是有人要,或者说“找个好老公嫁了,生个好儿子”,男权社会对成功男人的定义,则是要有钱有权有漂亮女人,成为被其他同性仰望的存在,否则就是loser。
莫拉维亚笔下的莫尔泰尼是个苍白瘦小、相貌平平、不修边幅的文青——靠外表是绝对无法对异性产生吸引力的那种男人,如果靠内在,找个志同道合的女文青或许是有可能的,但他偏偏又贪慕虚荣(啊,这个常用在女性身上的词用在他身上真是异常的合适呢!)地想要拥有一个让其他男人垂涎的妻子。
因此,他选择了贫寒家庭出身,教育程度不高,原先做着一份打字员工作,但却拥有惊人美貌的埃米丽亚。
他在书中无数次地表述自己是多么地爱她,可是不用读者说,连埃米丽亚本人,都质疑他这份所谓的爱情的本质是什么。
戈达尔根据《鄙视》改编成剧本拍摄的电影《蔑视》里,是由男性眼中典型的性感符号碧姬芭铎来扮演妻子,为了吸引男性观众,片头还不得不应好莱坞片商的要求,加入了妻子的裸戏镜头。
但从成片效果来看,这幕裸戏竟然神奇地戳中了《鄙视》的核心,两人曾经的柔情蜜意之时,妻子不断地追问丈夫究竟爱自己哪里,是爱我的脸吗?还是爱我的乳房?大腿?脚踝?
丈夫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知道,我都一样爱。
当时的妻子不疑有他地说:“那么你是爱我整个人啦!”
很快,妻子和我们这些读者就会发现,莫尔泰尼爱的并不是埃米丽亚这个人,他或许对她的身体有所迷恋,更多地,是爱她作为令人艳羡的妻子这一形象。
他只需要她保持美丽和性吸引力,兼备善解人意、言听计从、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这些品质,再像迷妹一样永远崇拜仰望他就可以了。
他并不屑于去了解她内心的所思所想,因为在他心中,从未将她当做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人去看待,她仅仅是他的所有物,像他的房子、他的车子、他的剧本一样,是用来证明自己成功的物件而已。
埃米丽亚,就像房间里一樽美丽的花瓶。
所以,在莫尔泰尼发现自己的附庸竟敢鄙视自己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挫败。
埃米丽亚对他的鄙视,戳破了他的卑劣和自私,更戳破了他努力维系的成功男人这一人设。
在此之前,他一直自我催眠,认为自己是个淡泊名利的高贵文青,视金钱如粪土,对所谓的成功人士不屑一顾,甚至对他们拥有心理上的绝对优越感。
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娶了埃米丽亚,他是绝对不会醉心于仕途经济的。
他可以一直做个安贫乐道的影评人,而不用为了家庭忍辱负重,为付房子和车子的月供,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与不懂艺术的庸俗生意人虚与委蛇,在现实的泥沼里打滚。
“都怪她,都是因为她贪慕虚荣,害得我不得不违心地追名逐利,搞得我一点都不快乐!”莫尔泰尼的甩锅大法,真是散发着熟悉的味道。
过去我读到的作家生平里,人们总是把菲茨杰拉德和徐志摩等人的过早陨落,推到他们的妻子头上,认为是她们的贪慕虚荣,才逼得作家不得不拼命赚钱,甚至为了赚钱丢掉了性命。
这就是男权社会的逻辑,男人的成功是自己的,失败,却总是需要有女人出来接锅。
其实,男人在成年之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成为打工人,为彩礼、车、房奔忙,一来是社会大环境的因素对人的异化和压迫,二是男权社会对于男性的塑造和期许,这是普遍存在的社会性问题。
但很多人看不到,他们只看到了最粗浅的第一层,就是拜金的女人们结婚要车要房,所以这一切都是女人的错,只管埋怨女人就对了。
男权社会对男性成功的定义是:良田千顷、事业有成、娇妻美妾,也就是说,没有所谓的拜金女要求买车买房天价彩礼,绝大部分男性为了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会选择放弃年少时的梦想。
他们对于成功成名的压力,不是女人给的,而是这个男权社会给的。
男权社会不仅在规训女性应当结婚生子,在婚后依赖丈夫、服从丈夫,同时也在规训男性应当做什么和不应当做什么:
男性应当坚强、不应当软弱流泪;
男性应当热爱激烈的运动,不应当喜欢做家务;
男性应当追求成功,肩负起养家的重任,不应当成为家庭主夫,被女人骑在头上;
男性应当阳刚,不应当娘……
这些刻板印象,才是让莫尔泰尼之类的男人陷入痛苦的根本原因。
难道莫尔泰尼不知道吗?其实他心知肚明。
在《鄙视》一开篇,他就说过,最初和埃米丽亚在一起的时候,他在一家不起眼的报社里写影评,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间,和房东住在一起,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常常买不起,有时候连最起码的生活用品都买不起——但那时妻子并没有鄙视他,那段时间也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
直到,他为了功成名就,暗戳戳地将妻子献媚他人。
由此可见,“因为妻子我才逼自己去追名逐利”这样的借口,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的遮羞布而已,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被男权社会的规则洗脑的庸俗之人、可怜之人。
莫尔泰尼在书中说:“当今的世界就是如此,人们往往不能干自己想干的工作,只能干别人想干的工作……因为这里面总是牵涉到金钱的问题,我们干什么工作,我们做什么人,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的事业,我们最美好的愿望,甚至与我们所爱的人的关系,都牵涉到钱的问题。”
实际上,这是钱的问题,但又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本来莫尔泰尼做着喜欢的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妻子,妻子不但不鄙视他,反而还很崇拜他,他们都感到很幸福。
所以,是什么导致他失去了幸福,却得到了鄙视呢?反正不是钱的问题。
只是,男权社会里的男性受害者,往往意识不到,或者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悲剧是这个看似有利于他们的男权社会导致的,他们只能将之归纳为钱的问题,再把钱的问题,推到拜金的女人身上。
他们终有一天会醒悟过来并且反对这种制度吗?
我并不乐观。
因为就算他们成为了男权社会定义里的loser,依然对女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