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诗眼卷天涯》
读徐皓峰老师的《诗眼卷天涯》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上午,阳光穿不透厚厚的积云。没有多久,一本不到二百页的小书就读完了。而在掩卷之后竟有令我沉思的效果,这在我武侠小说的阅读经验中实不多见。
(一)
甫一开篇,即写到主角已不在巅峰状态,不属于“玩刀”不的岁数,不再有豹子般的敏捷,而竟然沦落到需要吃韭菜来补充阳气的阶段了。是的,不同于梁羽生金庸的少年江湖的出场感觉,像谁呢?
古龙。
李寻欢的出场,古龙也直接描写“他已不再年轻......他眼角布满了皱纹”,傅红雪的出场则直接写明他就是个瘸子。
当然,我这么说有马后炮之嫌,因为作者已在书前序言里写过:有商家邀他拍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应下,便即做研究,搜寻典籍,探讨应当置于何年何代。最终,傅红雪的故事没成,研究却延续了下来,甚至年代渐渐明晰——元朝,因而有了电影,再成了小说——《诗眼卷天涯》。
有一句评语,说金古温梁之后,写武侠小说大概只剩两条道路,要么像金庸般大开大阖的历史感,要么似古龙剑走偏锋的奇诡路数。
在我看来,徐皓峰是后者(因此才会有商家邀他拍古龙嘛),却又不全是。
古龙句子极简,像散文又像诗,往往不屑于解释,而在《诗眼卷天涯》里,徐皓峰的解释稍微有点赘余之感了(若要以两人做对比的话)。
光是主角夜摩天的名字以及兵器扇子的由来,就已解释了太多,扇子的打法及来由上可追溯到唐朝的秦叔宝,而“夜摩天”的来由甚至介绍了两三遍。古龙怎么说兵器呢,且看他这样子写傅红雪的刀: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刀象征着死亡。此外不再多余赘述。
那怎么说徐皓峰走古龙的路数呢?且往下看
文散春破坏了刀客比刀的规矩,由胜者夺去败者的武器改为输钱即可,这样一来,刀客的比刀变得没有了尊严,刀客也没有了尊严。因为刀客的刀代表着尊严,是吃饭的家伙,跟夜摩天比刀时,他们至少还会奋力一拼。文散春将规矩一改,还没比试,刀客们已经想着怎么输了,斗志已失,再无赢的可能。
斗志,岂非古龙小说中永恒的主题?
公子羽为何输给傅红雪,根本打都不用打,因为公子羽早已没有了斗志。
兵器谱第一的天机老人为何又输给上官虹,同样也是没有了斗志。
在古龙的小说中,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孔雀翎,而是人的信念。他强调人的意志的力量。
因此古龙的小说,武打描写往往特别写意,只是刀光一闪,或者举手投足间,高下已判。徐皓峰却不如此。打戏一向是他的招牌(看他电影更是如此)。在这部小说里,他虽未极尽写实的描写怎样去打,但通过对武器的描述,我们已经知道了一招一式之间也可要人性命。千九与天郎的那一场打,没写过程,说了结果,足可让我们去想象怎样的“瞬间结束”,到底是哪般“只是一招”。
还有一处相似处,即徐皓峰描写刀客们的刀,“流转大户门庭中的打手,为自高身份,大出血本,模仿唐朝贵族在鞘柄上镶金箍玉”。在古龙小说中也不乏在剑鞘剑柄上大做粉饰的“侠客”,一般是初出江湖、武林名门之后的雏儿,还有几位自视甚高的江湖名宿也会这样子做法。当然用意也不言自明。这些人是为了映衬主角、推动故事发展的而存在的。他们在故事的占比不会很大,因为你所知道的“反派要足够强大才能表现主角多厉害”这个理论,古龙大概比你更知道,因此他笔下的很多反派真的很迷人,甚至比主角更吸引人。比如,蝙蝠公子、叶孤城、妙僧无花、卓东来、王怜花......
但在《诗眼卷天涯》的阅读中却发现了书里没有绝对的反派,一开始以为文散春是,后来想或许是杨大官人,再不就是纯想良娣、厨娘?
其实我们都是上了经验主义的当,认为一部作品中就应当有一个两个的反派人物,供看客在茶余饭后的时间里来谈,来恨,来牙痒痒。可是徐皓峰却不,他跳出了这个窠臼,若要说有,那便是这个时代了吧(在书里是指元朝)。《新龙门客栈》作为香港新派武侠电影的代表之作,贡献了许多精彩台词,其中就有“为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一杯”。可是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依然提供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反派,让主角去杀死,让我们去记恨。这或许是我为什么在读完后会有掩卷沉思的原因。
此刻我无端想起《一代宗师》里的台词: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徐皓峰作为该剧的编剧之一,不知道这句台词会不会就是出自他的生花妙笔?
文散春做为贵胄之后,为什么偏要浪迹江湖,过苦日子?因为不想被人拿到台前去当“面子”使用。
(二)
武侠小说中,武与侠有时要分开谈,有时要连在一起看。
古早就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不拿这点做文章写武侠,实在说不过去。侠客越过律条去施行他的正义,自然就会与官府起冲突。这一点,在金庸先生新修订的小说序言里已做了详尽的讲述。
但在此书中,更加强化了“侠以武犯禁”的“禁”字。元时蒙古防范南汉人,制定各种条例加以管束,比如武器的持有、买刀持刀的凭证,甚至还说“寸铁为凶”,无不是突出了“禁”这个字。让“武”在这种条条框框中,更好的展现出来。因为创作者深知,一旦没有了规则的界限,创作爱怎么来就怎么来,武侠小说又会回到那种上天入地、超凡入圣的“剑仙时代”里,会毁了一部好作品。有时,束缚是一种自由。据说有些作者就会故意给自己设置很多的写作规则来约束自己。
而“侠”之一字,早已有金庸先生的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被拿去用到滥了,可是金庸的封笔之作、登顶之作《鹿鼎记》中,却鲜有什么侠义行为,主角时常使出撒石灰粉的下三滥招数。那么说《天龙八部》该有侠义行为了吧,也不尽然,据说梁羽生就曾化名“佟硕之”来写金庸武侠不够武侠的地方。
那么“侠”还是武侠小说的核心吗?此题难解。至少以我的能力来说,此题无解。但我仍有话说——
据说华罗庚在阅读完《云海玉弓缘》后对梁羽生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就是说,它给你提供了一次愉快的阅读,一个供你做梦的场所和时间。武侠小说,不就是这种向往么?
那么在这个梦里,有没有一个什么意象呢?我又要说我的偏见了:梁羽生的天山,古龙的天涯。梁羽生小说中几乎所有高手都在天山,古龙小说中所有浪子都回到了天涯,在这两个地方,没有军官,没有律法,没有强压弱,才是武侠小说的魂梦所在。金庸的家国概念太盛,导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没有一处桃源,袁承志的归隐也只能是学学《水浒传》中李俊等人的去到海外而已。
徐皓峰也写这个桃花源,夜摩天打算带着厨娘回到那个小村庄,一番描写,令记忆里那个地方变得不“真实”起来。终于没有去。终于身死异处。为何?因为梦是叫你看的,不是让你靠近的。靠近就得死。
一段故事的结尾,总是有人哭有人笑。武侠小说的真正的归处也难有大团圆的,即便是有喜爱戏剧收尾传统的我们,也要在结尾加一点惆怅处,才够千回百转,得观众的喜爱。就像袁承志离去了,留下阿九独自惆怅,到《鹿鼎记》的故事中,我依然怅惘不已。
而在《诗眼卷天涯》的结尾,徐皓峰直接把梦捅碎,不仅主角身死,还将这个亦幻亦真、真假难辨的梦一股脑扯碎。不是夜摩天,难道就是刘远春吗?或许刘远春又是一个别人幻化出来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