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物的所有阐释，都是从今天出发

THE ETRUSCANS: LOST CIVILIZATIONS（中译《鸵鸟蛋、黑陶与铜肝》）一书讲述伊特鲁里亚文明。这是伊特鲁里亚地区（今意大利半岛及科西嘉岛）于公元前12世纪至前1世纪所发展出来的文明。该文明的全盛时期为前6世纪，其后因古罗马的强盛而衰落。但它的影响一直存在，席卷了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宫廷，在19世纪引发了革命，甚至还躲藏在法西斯主义的背后，今天，仍然在当代社会发挥着作用。

作者露西·希普利（Lucy Shipley）毕业于英国南安普顿大学，是伊特鲁里亚考古学博士，著有多部相关作品。该书的基本架构就是每一章都关注一件不同的人工制品或一处遗址，它们各自引出一个关键问题，引出历史漫游与古今对话，这些问题都有现实的关怀。

譬如，武尔奇波列德瑞拉墓地的一座墓葬考古发现了六十件物品，包括雕刻着战车和马匹图案的四枚鸵鸟蛋、外观是女人模样的雪花石膏香水瓶、蜣螂形状的护身符等，研究表明，蜣螂当时生活在埃及，鸵鸟蛋可能也来自埃及，不过，鸵鸟蛋上雕刻的图案显示出近东地区常见的风格，香水瓶产自土耳其西部，其制造者大概属于一个自认为是希腊人的群体。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呢？首先，这是一套经过精挑细选的藏品；其次，这是一个跨越数千英里的贸易网络带来的成果；再次，异域特色一直是它们具有吸引力的传统原因。

基于以上分析，作者引出了一个现代消费观念，即我们对于物品的喜爱，通常也是因为物品所蕴含的个性化的时髦观念，以及它所延伸的人际关系和价值观。这些墓葬品说明这位有权势的主人对于进口物品的兴趣远远大于本地制造的物品。作者切入萨义德、吉卜林的东方观点，然后长段描述19世纪时波拿巴家族的东方幻想与引发的一系列政治变局，接着，作者论述东方主义作为一种态度留下的后遗症迄今仍然对“伊斯兰国”等问题的影响，最后，作者引向了全球化时代的物品传递及其文化传播的讨论。

其他讨论还包括以下主题：从雅典进口的基里克斯杯谈到以18世纪文艺史学家温克尔曼为代表的古希腊崇拜者对伊特鲁里亚文明的贬低与偏见；从“球形瓶悬挂之墓”引向女性在早期文明时期拥有权力的可能，溯流而下简述欧洲的女性主义历史，强调现代女性应该摆脱刻板印象的限制；从皮亚纳切墓地的发掘谈论欧洲人生死观念的演变，引出现代艺术、影视、文学对于古老题材的应用、改写与文化的塑造，等等。

作者显然希望荡涤伊特鲁里亚文明的迷雾，她从开始就批评了“失落的文明”概念隐含的种族主义倾向，其中暗含着原住民与祖先关系的断裂，那样一来，殖民者就可以肆意地侵占他们的文明，她也指出了各个时代的文本制造者的局限性和政治立场所决定的态度。考古学是一门注重物质研究的学科，同时，考古学很容易因为政治需要而被各种观念化。考古学总是被利用来编造辉煌的历史以左右公众的认知，所以作者认为早期文明的研究重点之所以放在考古学上，就是因为物质能够使人信服，它是客观、实际、坚韧而持久的存在。

可是，这部作品的架构方式恰恰证明了，作者强烈地依赖于观念的阐释，或者可以说，她本人也属于她所批评的文本制造者之一，作品尤其涵纳了非常多的当代政治的讨论，如果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同样也受限于时代。这部作品引起我最大兴趣的，不在于全书呈现的琳琅满目的古文物，更在于作者阐释这些证据的方式，以及阐释过程流露的内在的矛盾性。

考古学是依据物质遗存研究人类的历史，考古解释的基础首先就是物品及物品所在的现场。一件器物、一个遗址所表现的不仅仅是它所呈现的客观事实，比如这件器物是炊具，这个遗址是居民区，考古学家更关注的是这些事实作为部分是如何联系、构造了整体的文化系统。我们现在经常说“物质文化”，就是指要从物质材料中发现文化的源流，考古学家试图追求器物、遗址在当时社会，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以及我们当代社会的意义。如果没有考古学家有所思有所为，促动物质文化所内涵的观念的演变，大众是很难注意到它们的。

社会学思想家查尔斯·库利曾经说过：“人们对彼此的想象是坚固的社会事实。”考古学怎样开展研究呢？考古学并不完全取决于物质本身，它也取决于由想象带来的阐释方法。考古学的前身是古物学，关注点集中在器物本身的特征。20世纪考古学的一个重大发展，就是发生了“人文转向”，考古学家不仅关心材料，还有了更多的人文气息和更多的社会需求。现代的考古学并不只是有关过去的东西，更是有关过去与现在的联系。作者在引言里已经指出：“缺乏文字记录的古代世界在现代世界的思维中得以重建，所有证据的解释都符合今天的观念。”作为考古学家的作者积极地、主动地参与到这个过程，并且以新潮的、与当下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表述引领社会公众进入门内，让考古学显露了它那现时性的内部特征。

所以，作为普通大众的我们，需要明了的一点就是，考古学并不是只能沿着既有的路径前行，考古学的工作里面也包含了观念史的构建。社会主导意识的存在与主流文化的方向，会影响考古学知识的表述。观念无所不在，实践并不一定能检验所有的东西，往往具有随机性，而这正是考古学存在的意义之一，寻找更加符合学术标准的逻辑与证据，不断反思既有的观念，尽量避免让考古成为无休止的政治纷争的战利品。

对文物的所有阐释 都是从今天出发的-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