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病友
随便挑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断断续续用来写个人的情绪康复日记,不一定是关于这本书的,也会扯到他的其他书,纯主观的个人情绪的絮叨。
2020年8月16日 星期一
文学应该是情绪的居住地。我们在里面找教堂,找医院,找度假的旅店,找世界尽头的一栋小房子,找大海上一艘漂泊的船。然后,让情绪住进去。
海明威有一艘永远在海浪中颠簸但不会倾覆的小船,普希金有一辆永远在向着地平线奔跑的马车,马尔克斯有一栋被炙热灰尘包围的老房子,古老的树用枝叶把它从中间劈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有一间病房,一间又脏又乱又冰冷的病房,房间里有破布、血迹、虱子、不体面的破茶具,窗外是雪,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病人的呓语。
我是没有料到,我有一天会住进这间病房的。因为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完整地读完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死屋笔记》、《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基本上都是读到一半就扔到一边,我没有什么阅读的强迫症,也没有什么“因为这个作家传说是伟大的不读完好像显得自己很没逼格”的心理需求,在这种没有任何现实利益纠缠的私人领域里绝不勉强自己。同时,我也给了自己一种很洋洋自得的逻辑,解释我为什么无法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我这个人太光明了,所以我在情绪上其实很难和陀老师共鸣,我是一个幸运儿,我的情绪健康而顽强,当我阅读时,它就像脱缰的马,快乐地在田间地头、沙漠原野里奔跑,哪怕不小心跑到了精神病院,好奇探头看一看,噫,脏乱差,也就马上溜走了。
flag是不能乱立的。
因为几个偶然的连锁事件,人到中年的我,突然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没有理由地,深度emo了。就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曾经有两个作家,对“回忆人生”这件事情有过略相似又大不同的描述,一个说人民和土地在回忆里向我澎湃航行而来,另一个说万事万物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失去。我的情绪可能更像是这两个画面的嫁接,万事万物澎湃而来,它们还在这里,但是它们之于我的意义,在浩浩荡荡的失去。像是愉悦和意义的大退潮,没有原因,找不到开端。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我突然看不进去一切“轻的东西”,我划定的这个“轻的东西”范围之大,是从最无聊的娱乐八卦到我日常的情绪按摩师契诃夫欧巴,欧巴作为情绪药品,太温柔了,无法应对重症,重症需要猛药,更需要一间病房、需要一位病友。
于是我敲响了陀老师病房的门。
托尔斯泰曾经不太友好地评价陀老师,说老陀这个人啊,他自己病了,就觉得全世界都病了。
“难道我和世界都病了?”
这个世界上,总会不断有人,在某一刻突然会与这个问题迎头撞上,这种迎头撞上的后果,就是情绪直接上了摩天大楼的天台,阳光明媚,城市繁华,但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在褪色。
这个时间点,或许有人会想方设法去寻找快乐的事情、能激发兴趣的事情,把情绪拉回来,但此刻我只想把情绪推下去,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幸好我知道,我能找到一个和我手拉手一起跳下去、跳很多次的人。
真的是衷心感谢托尔斯泰老师的那句评价,让我记到今天,就像是一个路标、一个tag,让我能够一秒钟精准锁定这位一起天台蹦极的病友。是的,这位病友的存在,会特别神奇地把跳楼变成蹦极,仿佛是一种奇特的情绪安全绳,你还在十八层犹豫要不要跳,他已经从七十二层一跃而下,从你面前落下去还跟你喊,别怕,跳下去,死不了。
哪怕时间再倒回一个月前,有人跟我说“你会夜以继日的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只读得进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肯定觉得这个人真的太不了解我了,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这件事情真实发生时,我发现我不但只想读陀老师,我甚至在他絮絮叨叨的文字里读出了抚慰与愉悦,不可思议。
“难道我和世界都病了?”是一种难言之隐,又逼又难以启齿,更无从和人交流。但在陀老师笔下西伯利亚的监狱、贫苦者的陋室、杀人犯的心灵里,这种情绪找到了最合适的栖息地。和病友对话,手拉手一起蹦极,向着一个黑暗又复杂的人性深渊跳下去,回来,换一个深渊,再跳下去,再回来。
是的,这竟然也是一种乐趣,甚至是某个时刻里最后托底我情绪的乐趣。
我曾经如此自负、傲慢又浅薄地嫌弃过陀老师的文字,但好在,文学真的是全世界万事万物里最好的爱人,永远学不会嫌弃她的读者,她永远等在那里,等着你,有一天真正与她相爱,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情绪需要。
普希金的光明很可贵,托尔斯泰的宏大很可贵,契诃夫的温柔很可贵,但一个读过书坐过牢身体有病脑子也有点不同寻常的表达欲望强烈的病人,也十分十分可贵。高尔基曾经这么形容托尔斯泰,大致是说他一个人走入了巨大的虚空里,然后把意义扔给我们这些凡人好让我们不去烦他,他一个人行走,去和上帝或者永恒做一场搏斗,这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他给我们文字,只是为了不被打扰,他虽然把宗教信仰高高挂起,但他和上帝就像是一个洞里的两头熊。
所以当我读完托尔斯泰,我崇敬他,但我无法亲近他。他对于我是一种降维打击,他是三体人,我是地球人,我有一篇写了很长时间也没写完的《战争与和平》读后感,自己取了一个很逼但绝对发自真情实感的题目,叫做“一介凡人,何以悯神”,我就是那个一介凡人,他就是那个神,我面对他,是有巨物恐惧症的,我们是不能坐下来平等地抽烟、喝酒、唠嗑、抱头痛哭甚至对着发疯的。但是陀老师能。陀老师就是最好的那种酒友,就是能和你一起痛诉生活和命运,然后比你疯得厉害、疯得深刻的人。
我们都会有走入黑暗的时刻,会有不想讨论崇高、不想讨论理想、不想讨论希望与光明的时刻,这个时刻,可能我们需要的不是英雄,也不是某位信仰的神,我们需要的是在黑暗里能够触碰的真实的血肉之躯,他比我们先一步抵达这里,他长久地驻守在这里,他还活着,活在丑陋、肮脏与泥泞里,最重要的是,他话还挺多,能一直陪你聊下去。
我内心深知我终究会离开,也知道某一天我还可能再回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是寂寞的,但他的文字永远不是,因为人总是有生病的时候,因为这个世界从不缺病人。
如果文学真是某种永恒的居所,教堂和医院,就应该是最基础的设施。
2021年8月17日 星期二
“我们之必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们遭受痛苦不幸,而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之时,只是在我们感到整个生活有如一个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的伤口之时,只是在我们充满绝望、经历无可慰藉的死亡之时。当我们孤独苦闷,麻木不仁地面对生活时,当我们不再能理解生活那疯狂而美丽的残酷,并对生活一无所求时,我们就会敞开心扉去聆听这位惊世骇俗、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音乐。这样,我们就不再是旁观者,不再是欣赏者和评判者,而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受苦爱难者共命运的兄弟,我们承受他们的苦难,并与他们一道着魔般地、駸駸乎投身于生活的旋涡,投身于死亡的永恒碾盘。只有当我们体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令人恐惧的常常像地狱般的世界的奇妙意义,我们才能听到他的音乐和飘荡在音乐中的安慰和爱。
在我沉浸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那段日子里,尤其是当我面临绝望和痛苦时,我从他那里听到了这两种声音,这两种学说,在一位艺术家,也就是一位音乐家(贝多芬)身上我也体验过相类似的东西(尽管我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去喜欢和聆听这位音乐家的作品,正如我不可能在任何时间都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
——赫尔曼·黑塞
在各类“病友”的评价中,黑塞这个感悟是我最喜欢的,因为他是老老实实将自己放在一个病人的角度去回忆“治疗过程”。比起来,博尔赫斯那句——“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发现爱情,发现大海,是我们生活中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常常发生在青少年时期,成年后的我们总是能寻找并发现平和的作家。”真的有一种又好笑又想吐槽的感觉,拉美的大哥们啊,怎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们都能拐到爱情上啊,是不是出门不小心摔坑里了,也能现场坐坑里感悟这个坑就像是我的爱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