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谢永康 | 否定辩证法的预演 ：《本真性的行话》译后记

否定辩证法的预演 ：《本真性的行话》译后记

谢永康 反思与批判 昨天

这是译者翻译阿多诺的第二本小册子，作为“阿多诺哲学文献的翻译和研究”项目的开始部分，实在微不足道。按照项目计划，我们工作的切入点是阿多诺文献的“第二层次”，也就是从阿多诺在诸多代表作（如《否定的辩证法》、《美学理论》等）的准备和写作过程中陆续出版的、具有重要资料性的文献开始，进而扩展到“第三层次”和“第四层次”，也就是阿多诺战后的系列讲课录音整理稿，以及阿多诺与当代德国思想家尤其是霍克海默和本雅明等人的书信往来；待从整体上熟悉阿多诺思想和写作风格之后，再回过头来重新翻译其最重要的代表作。

与其他“第二层次”的文献不同，《本真性的行话》最初就直接被构想为《否定辩证法》的一部分，但在写作过程中被单列了出来。这不仅是因为其体量与计划其余的部分已不协调，而且因为这个文本中的面相学和社会性要素也与原计划不相称了。但无论如何，《本真性的行话》显然已不可避免地与《否定辩证法》的核心思想高度一致，尽管这个思想只是在后者完成之时才得以充分论证和展开。因此，本书就犹如一种被提前发表出来的“入门”。也正是因此，本书对于理解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具有特殊意义。尤其是考虑到批判理论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各哲学流派之间的张力，它的视角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本书之所以最终被单列出版，主要原因也在于它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已经可以独立成篇。就研究内容而言，本书主要针对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德国存在主义哲学，阿多诺将其冠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名，表明其与当代德国的主流价值观和现实统治之间的内在一致性。当然，本书主要还停留在批判性研究上，很少正面呈现否定辩证法的核心观点。尽管如此，作为一本批判性著作，其主题已然是独立的了。就形式方面而言，本书的跨学科特征要强于《否定辩证法》。后者是阿多诺精心构思的“哲学”代表作，其他学科的材料比重较小，而《本真性的行话》则简直就是用“哲学、社会学和美学的方式来写作，而不是按照习惯将这些范畴区分开，并尽可能地分别讨论”①。应该说，这种写作方式更接近批判理论的跨学科社会研究的风格，尤其与《启蒙辩证法》相契合。所以，尽管本书与《否定辩证法》第一部分“与存在论的关系”在主题上有所重合，但是其视野却要开阔得多，二者的关系也可以被理解为精炼的结论与丰厚的材料之间的关系，但又不是通常的研究材料与处理方法的关系。这一点在《否定辩证法》的“前言”中得到了间接的确认：“本书给出的，绝不仅仅是作者的材料性工作的一个方法论：按照否定辩证法的理论，它与材料性的工作之间是不存在连续性的。”②按照否定辩证法的理念，阿多诺力图点明其与材料性工作之间的非连续性，但对今天的读者而言，这种思想的非连续性背后的连续性，对与理解阿多诺的“非同一”思想却显得必不可少。本书中随处可见的文学和社会历史典故，也恰是《否定辩证法》形成的现实背景的一种复原。

“Jargon”（行话）一词在德语里有行话、术语、隐语和粗话等含义，主要指某个社会阶层或社会环境中使用的语言变形或者特定词汇，往往要比一般的解释具有更为丰富甚至更为准确的含义。“行话”均是由普通的词汇构成，但却倾向于超出甚至否定其普通含义，而主张一种超越性的、高贵的甚至神圣的意义。更关键的是，这种超越性意义并不是通过命题、推论甚至辩证法等哲学手段间接地获得，而是本就内涵在寻常词语本身之中，“当下即是”的。“什么是行话、什么不是行话，这取决于词语是否以如下这种语调书写，在其中这个词语处于超出其本身含义的位置……它关心的是，它想要的东西单凭其被报告的方式就会被广泛地追捧和接受，而全然不顾及这些话语的内容。”③行话就是一堆零散的能指，但其所指却并不是其通常关涉的事物，而是某种超乎其上的东西，后者虽然总是具有深沉的、令人神往的外表，但是其实质却只能是虚无，因为这种东西根本上就是集体的虚构，脱离了现实的存在者，并掩盖了其真实状况。

具体而言，本真性的行话的超越性意义，就是据说隐藏在词语背后的本质性，但在当前社会，它们就像旧时代保存下来的高贵品质，已被人遗忘了。在这种行话中，本真与非本真的二元划分，构成了一切批判性的普遍结构，也是判定本真的自己人与常人的清晰标准。这个标准的清晰性造成了不同人群的截然对立，水火不容，但是掌握这套标准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因为本真性据说就隐藏在寻常事物中，而且是直接地隐藏于其中。只需否定性地脱离寻常生活秩序，向那超验的本真性“纵身一跃”，即可加入本真之人的行列。其实本真性是何物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一种超越的意向，而且仅仅是一种意向。这种意向的批判性来源于对常人生活否定，但却拒绝超出常人的有限性，最终便将这种有限性歌颂为本真性和神圣性，从而其实质乃是对有限生活的形而上学肯定。在阿多诺看来，这一切均已经隐含在了海德格尔哲学之中了。因此，本书除了第一部分的综合性讨论涉及雅思贝斯和布伯之外，其余部分均是对海德格尔哲学的重构和批判。这些都是二十世纪德国反动和落后势力的意识形态。

从批判方法和文本形式上说，本书延续了《启蒙辩证法》的理论结构和论述方式。也就是说，本真性的行话，作为二十世纪德意志意识形态，其本质乃是一种现代神话学。甚至若将本书第一部分列入《启蒙辩证法》作为启蒙批判的一个模式，恐怕也不会显得不协调。当然，这也是有思想史根据的，因为存在主义哲学与德国浪漫主义传统有着深刻的思想史渊源的，它们的基本动机都是到某个源始的领域中去寻找对抗近现代文明的资源。这个领域中的质朴、粗犷、神圣和命运感，成为了震慑现代人的有力手段。所以，本真性的行话就是各种“古风”的大杂烩，本真之人也就是一群“信而好古”的追随者。当然，这种对古朴文化的向往，并不是真正脱离现实而无关紧要的风尚，而是现实社会统治的附和者甚至帮凶。尤其是其具有强制性和命运感的内容，乃是各个时代保守势力的所依仗的思想武器。这样，本真性的行话在二战前后盛行于德国，就不难理解了。虽然阿多诺并没有花篇幅介绍其批判性思想的来源，但我们可以明显感到其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亲和性。可以说，阿多诺的批判就是内在批判和意识形态批判在二十世纪的代表。

当然，这里还不得不单独提及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纳粹问题的批判。应该说，宽泛的左派对海德格尔哲学的纳粹倾向已有不少批判，其中阿多诺的批判似乎并不突出。但是在海德格尔的“黑皮本”出版之后，其纳粹主题被又一次热炒，此时重新阅读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纳粹问题的批判，也有另一番意义。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解释重点基于其《存在与时间》中的诸多基本概念，而非其他论者通常引以为据的海德格尔出任纳粹校长的经历，以及后来披露的涉犹言论。所以，似乎缺少“坐实”海德格尔哲学“亲纳粹”的直接证据。但这从另一方面说也表明，阿多诺的批判是真正的哲学批判，其旨趣乃是表明海德格尔在哲学和精神上与纳粹意识形态沆瀣一气，而不是海德格尔政治上的幼稚，更不是政治上的投机。这种深刻的接近，不仅表现在海德格尔战后拒绝修改其《形而上学导论》中的言辞上，也表现其私密文稿中表达出的拒不忏悔的主观意向上。在哲学家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的这些表现无非是直接的佐证，它们早已内涵在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深处了。这个争辩早已结束，因为海德格尔哲学的纳粹性质，本来就是一个事实。尽管我们不能将这个哲学或思想的事实直接转写为一个政治或法律的事实。

本书的翻译工作是在2020年完成的，也是译者正式主持规划《阿多诺选集》以来的第一本译作。虽然不过薄薄的一百来页，却也是我们“选集”翻译团队的第一个成品。从开始试译到最后审读，均是在“《阿多诺选集》翻译工作群”里完成的，因此它也可以算一个集体的成果，希望本书是“工作群”操作机制可行性的一个检验。这里要感谢“工作群”的各位老师和同学们的见证，感谢各位审读人的批评意见，尤其感谢大卫·巴拓识（David Bartosch）教授对诸多德语成语和历史典故的详细解释。当然，即便如此，本书肯定还有许多不当甚至错讹之处，这些均由我这个翻译责任人承担，恳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谢永康

2020年12月31日

[1] Theodor W. Adorno, 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Zur deutschen Ideologie,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6, Suhrkamp Verlag, 2003, S. 524.

[2] Theodor W. Adorno, Negative Dialektik, Suhrkamp Verlag 1966, S. 7.

[3] Theodor W. Adorno, Jargon der Eigentlichkeit. Zur deutschen Ideologie, in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6, Suhrkamp Verlag, 2003, S. 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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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胡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