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凋落的陌生感——趣谈庞德诗《在地铁车站》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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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对于埃兹拉·庞德的《在地铁车站》抱有很大的困惑。
说实话,我不明白这首两行短诗到底杰出在哪里,纠结于它何以成为难以超越的经典,我好奇“地铁车站”究竟包含着怎样一种深意,我迷茫于幻景般的脸庞何故成为黑树枝上的花瓣数点……如果只是一种关于动态意象神髓的精准把握,只是对于日常场景的重新发现,只是象征性修辞的巧妙运用,那么庞德的这首诗读起来未免是让人失望的,因为它所背负的赞誉实在是太多了。关于这首小诗,我读过各种版本的分析,无论是形式主义的批评也好,精神分析式的解读也罢,都全然无法说服我的内心,反而使我离这首诗更远了。
我渴望一条足够曼妙的入径,要使得那些花瓣绽放于我心底,我需要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让我问心无愧地认同这首诗,信服于它的魅力。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BY EZRA POUND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在国内如数的翻译者中,我个人青睐于飞白的译本:
在地铁车站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直到近日无聊,翻及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时,我突然间找到了那个祈盼已久的回答,卡尔维诺在第二章开头所撰关于马可与忽必烈的对话,实在是我所见过的关于《在地铁车站》最为理想的解读,一朵玫瑰的名字只能从另一朵玫瑰的风息中唤出。
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马可在一座城里,看见某人在广场上所过的一生或一个瞬间,而这一生或一瞬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假如时间能停止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那个人可能就会是他自己;假如当年他没有在岔路口上取道相反的方向,在漫长的旅行过后,或许自己就会在广场上取代那个人的位置。如今,他已经被排除在那个真实的和假想的过去之外;他无法停止下来;他必须继续走向另一个城市,而那里等待他的是他的另外一段过去,或者某种当初也许是他的可能的未来,而现在已是他人的现在的事物。未曾实现的未来仅仅是过去的枝杈,干枯了的枝杈。
——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时,如同当头棒喝,我看见了曾经擦肩而过的一切正在向我走来,“过去的枝杈,干枯的枝杈”让我立刻想到庞德诗中安放数点花瓣的黑树枝(black bough),我恍然间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是在地铁车站,因为和《看不见的城市》中的马可波罗一样,“旅行”才是《在地铁车站》中隐现的诗人的灵魂,关乎时间的旅行,过去与将来,关乎命运的旅行,自己和他者,关乎所有可能存在的真实与无法实现的假想的旅行……
我可以想象埃兹拉·庞德在人来熙往的地铁车站间得到了类似于卡尔维诺的颖悟,他看见人群中幻景般闪现的脸,那些或是真实或是假想的过去正在向他走来,庞德知道假如时间能停止在很久很久以前,如果当年他没有在岔路口上取道相反的方向,假设他曾经漫不经心地走向另一个地点,那么在地铁车站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可能就会是他自己,那些幻景般的脸庞如同镜子般折射着未曾选择的过去,自我和他者的界限在时间的维度上融化消解,身处陌生人群之中的漫游者彼此间有着更为渊默的联结,那地铁车站间的一瞬照面可能是他自己的——
然而,“他无法停下来”,之前所有可能性的假设都建立在时间的混沌和选择的多元上,但是真正残酷的是时间永无休止地单向流动着,单向,流动着,正如地铁车站中有序涌动着的人群,可悲的人在一个时间结点上只能做出一个选择,而当他做出那一个选择时,他无可避免并且无法挽回地失去了其他可能,地铁站中的所有人都是一样,“他必须继续走向另一个城市”,单向流动的时间推动着所有人步履向前,那么是否可以尝试挽留些什么?尝试去抓住风,抱住水?
或许是可行的,每到一个新城市,新地点,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倒映在擦肩而过的面庞上,幻景般闪现的面庞上,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就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这种忤逆时间的习性属于卡尔维诺笔下的马可波罗,也同样属于地铁车站中的埃兹拉·庞德——贪婪地在凝视他者中渴望更多,渴望成为他者,经历他们的生活,拥抱他们的可能,去逆转时间,去挑战命定,更多的生活在未曾取道的别处,在素未谋面的他者,岁月的流逝意味着可能性的无限衰减,那些未曾实现的未来成为过去的干枯的枝杈(black bough),而可能实现的未来呢?正是那黑树枝上尚未凋落的花瓣数点,正如《在地铁车站》的比喻那样合缝地贴切,幻景般闪现的面庞一如未曾凋落的陌生感,启示着旅行者人生道路和生活选择的另一种可能,它可以实现,在彼时彼地被另一个灵魂所证明所执守。
庞德在地铁车站中逢见的花瓣是尚未凋落的陌生感。
顺着卡尔维诺和庞德的譬喻,人生无非便是一株梵高笔下的梨花树,从繁花满枝逐渐凋落殆尽,成为一岔湿漉漉的黑树枝,但真正的奇迹发生过,如同地铁车站中的人脸那般幻魅地闪现,尚未凋落的花瓣熠熠闪烁着其他未曾实现的可能,真正的旅行者能够识别它们,看见它们,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时间与空间对他们而言,殊无分别。
马可的回答则是:“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和上面摘引的部分同属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