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供给的失败 | 2020.10-2021.2间的WHU卫生巾互助盒运动评述
卫生巾互助运动起源于华东政法大学,部分持女性主义观点的女生在卫生间设置了“卫生巾互助盒”,发起者想以此打破“月经羞耻”,宣扬女性主义观念。华政的卫生巾互助盒运动在设计上贯彻了“Girls help Girls”的原则,互助盒上写明了卫生巾的取用规则:“应急用。拿一片放一片,共同维护。放回品牌不限。”由于该运动所秉持的女性主义观念很吸引高校里的女生,运动很快溢出了华政,其他高校的持女性主义观点的女生也纷纷效仿。10月23日,《光明日报》简要报道了这一事件[1],对该运动背后秉持的“破除月经羞耻”理念予以肯定。约在同一时间,WHU来自多个学院的同学受此启发,迅速成立了“WHU卫生巾互助”QQ群。积极性较高的同学迅速搭建群管理团队,并在群管理团队基础上成立了宣传、管理等不同小组,标榜女性主义的校内社团亦迅速进驻群聊。
管理团队在线上创建了“WHU小卫”的qq号、微信公众号与微博号,使得活动热度迅速推高,大家或看到线上宣传,或被热心同学介绍入群,很快QQ群就聚集起近千人。卫生巾互助盒亦迅速开始张贴[2]。然而迅速搭建起来“卫生巾互助”运动也存在隐忧。管理团队完全由几个积极性高的同学组建,之前获得QQ管理权限的同学任命后来有积极性的同学为管理员,为管理团队补充新鲜血液[3]。她们未能明确自身组织的运作规则:管理团队的成员如何获得同学授权并被任命?如何监督管理团队里的人?如何监督同学按照拿一片还一片——“Girls help Girls”的原则在设置好的卫生巾互助盒里投入卫生巾?这些规则都未能有效建立起来。
在运动发起之后,管理团队的一位男性成员就尝试让校方来接手卫生巾互助盒运动。这位男性成员在运动发起时刚刚当选某学院学生会主席团成员,此人有将运动官方化的个人动机。在告知其他管理团队成员后,该成员将《予她同行——关于卫生巾互助盒和自助售卖机建设的提案》提交到了“校领导接待学生日”的提案征集系统,并被选中取得了与校长见面的机会。10月29日“校领导接待学生日”顺利举办,“图书馆”部门答复提案称“约两个月前有相关公司协商设置卫生用品自助售卖机,觉得是可以设置的,但还需要与财务部、后勤保障部等部门协调,我们会尽快协调落实。除了卫生用品以外,在环保使用的前提下,还可以提供纸巾。”[4]“互助”这一形式实际上未得到校方肯定。 当晚,该男性成员随即使用“WHU小卫”账号发布公告,称“大家倾力准备的民间盒子,将正式被学校接手,走向正规化和常态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学校提供的应急卫生巾装置将遍布校园,大家所担心的安全问题,得到了来自学校的强有力的保障”,因此,“在这里,小卫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5分钟后,群聊就解散了,祝愿每一位同学在珞珈山的时光愉快美好”[5]。公告发出之后不久,他随即解散了近千人的“WHU卫生巾互助”QQ群聊。(2022.3.17 修订:根据另一篇对相关当事人的采访,解散群聊实际上在当时得到了管理团队的默许) 次日,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女性同学筹建了约三百人的新群,回过神来的原管理团队亦开始采取措施恢复被解散的原QQ群聊。解散群聊的该男性成员被称为“校方内鬼”,在QQ空间、微博等处被挂名网暴,“领导人必须是女性”、“警惕革命果实被篡夺”的言论亦迅速开始在网络上流行。虽然该成员随后在QQ空间发文辩解,但已无碍他“内鬼”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事件伴随而来的是管理团队的信用遭遇危机。面对着群里同学的质疑,管理团队发出群公告,将在选举出新一届管理团队后移交权力,但是换届本身很快又成为新的争议点。 根据两位观察者事后的记录,在QQ群聊解散事件前,群里已有呼声要求将运动纳入学校支持、维护的渠道,或由学校认可的前提下进行下一步行动[6]。但是QQ群聊管理团队的男性成员解散群聊这一事件之后,由学校来接管卫生巾互助运动的想法遂胎死腹中,无人敢再提。群里又有人提出将卫生巾互助注册为校内社团的想法,但也因很难找到指导老师而遭到反对。也有人在群里提出由校内三个社团共同运作卫生巾互助盒的想法,但未得到其他同学响应,进驻群聊的三个社团也没有共同合作的意愿。自此,WHU的卫生巾互助运动丧失了外部权威认可学生组织权的机会,而在内部组织新的管理团队亦遭遇困难。 管理团队要求大家提交意见并选定选举日期,但群里出现了反对选举、要求运动以去中心化的方式继续运作的声音。线上进行选举的方式遭到很多人反对,认为群里鱼龙混杂,无法核验身份,选举应当以线下方式进行。而线下选举需要借到教室,学校不会给予尚未注册的学生组织借教室的批条,而随意占一间空教室也很难确定参与人数与教室容量相匹配。也有人担心线下聚集选举会被学校“一锅端”,而反对进行选举。群里还有人极力鼓吹去中心化,认为任何选举上来的管理团队都有可能背叛运动,而普通同学缺乏监督管理团队的手段。最后管理团队放弃了进行换届选举的努力,在事实上接受了去中心化、由同学自愿维护卫生巾互助盒的方案。 一些积极性高的女性同学继续利用QQ群聊作为平台,她们在厕所里补充卫生巾,重新粘贴被学校管理人员撕下的互助盒,并向群聊内的其他同学通报互助盒的情况。互助运动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多月。面临着每次前去“互助盒”里都是空空如也的情形,积极性高的同学不免有些灰心丧气,拿一片还一片——“Girls help Girls”的原则并未很好被取用卫生巾的同学遵守。到了十二月份,有人在群聊里惊呼“有很多厕所已经看不到互助盒了!能看到的互助盒也是空的!”群里先前积极的同学则解释自己忙于期末复习,没能好好维护互助盒。2021年的1月4日,有商家想利用“卫生巾互助”的运动借以宣传自己,提出向WHU的“WHU卫生巾互助”组织捐赠一批卫生巾,但是找不到人来对接该事宜。群聊里有同学提出可以由自己负责写策划案,但是响应的同学寥寥,群聊遂沉寂至2月份,直到笔者退出群聊。 卫生巾互助盒实质上是被设计的公共池塘资源系统,每个使用厕所的女性都可以在互助盒内取用卫生巾。每个使用该公共池塘资源系统的人,都被想象为既消耗又为公共池塘资源系统提供同等的供给。虽然互助盒的投放者要求使用者“拿一片放一片”,但是将取用卫生巾而不愿放还的使用者排除在外的成本非常高。这意味着如果不能实现使用者之间的协调行动,很难让这一资源系统持续运作下去。卫生巾互助运动的参与者们确实在组织化上作出了努力,但是以下因素阻碍了她们取得成果: 一、未能建立起有效的制度供给。管理团队由几个热心且高积极性的同学组建,没有建立管理如何获得授权的任命规则,也没有对管理如何使用权力的监督规则。这些因素促成了“男性管理解散群聊事件”的发生。该事件发生后,群聊内对应当怎样组建新的管理团队争论不休,最后始终未能达成一致,采用了完全无法控制运作的去中心化运作模式。这也造成了当商家愿意从外部提供资源时,没有责任人可以对接运动的局面。
这里还应指出,因为学校口头承诺了设置卫生巾售卖装置,加剧了制度供给中的搭便车问题。群聊内有一部分同学可能期待学校会对此有所作为,而把卫生巾互助盒视为一种临时性的举措,因此对建立组织不大上心。
二、始终没有获得外部权威(学校)的认可,造成了学生的组织权得不到认可,也无法进一步从外部获得需要的组织资源。群聊内的成员曾讨论过由学校接手运动的可能性,但是“男性管理解散群聊事件”使得大家对学生官僚及校方抱有不信任的态度。没有校方的认可造成学生无法对卫生巾互助盒的使用者进行监督,也无法在资源得不到补充的情形下持续对卫生巾互助盒进行投入。
武汉科技大学的卫生巾互助运动则是另一副模样。有校方背景的青年志愿者协会接手卫生巾互助运动后,开启了捐赠通道,也能动用一部分社团经费进行持续投入。他们也能定期记录使用及支出情况,并将其进行公示,制定完善的取用规则。[7]可见,校方的认可助力了运动的组织化。
三、制度供给的失败和外部权威的不认可,造成了承诺普遍不被遵守,进一步削弱了资源系统。因为几乎无人监督,卫生巾被取用后放还的片数极少。这造成了遵守取用规则的使用者和资源系统的积极维护者有受骗感,从而削弱了他们继续向资源系统提供卫生巾的动力。学校管理人员不断撕下粘上的互助盒,也打击了参与者维护卫生巾互助盒资源的积极性。
[1]《女大学生发起卫生巾互助盒:反对“月经羞耻”不是没事找事》,https://mp.weixin.qq.com/s/M8w3q8G01YQ8ypsQRgCnAQ
[2]《拒绝月经羞耻:我在武汉大学的厕所做了两个卫生巾互助盒》,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f4y1z7Eb
[3] 此点为笔者猜测并向人求证,管理团队未必完全如此设定自身边界。
[4]《校领导接待学生日|“一家人面对面聊天”》,https://mp.weixin.qq.com/s/wcsWpgOTuhhDGFHLGz-Mbg
[5]https://m.weibo.cn/status/4565458320365018
[6]《A校“卫生巾互助盒”项目受挫简介与评述》,https://mp.weixin.qq.com/s/FgQzKM-HB6cRAE78DYZF0A《对武汉大学“卫生巾互助”的若干问题探讨》,https://mp.weixin.qq.com/s/iZ9NMvrEIzinr8RAZR3B0Q需要指出的是,这两位男性观察者写就的文字均是以一定的理论裁剪事实,没有考虑过运动在现实中的可持续性问题,例如,二者从未将学校接管作为解决制度供给、承诺和监督问题的方案加以考量,而是从政治出发讨论学校的动机或学校介入“维稳”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