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印度怛特罗佛教
尝试翻译了末章《真言乘/金刚乘 ——印度怛特罗佛教》前两小节。朋友帮忙校对了一遍,尤其是专业术语。很难。还是决定贴出来,随意看看就好。
导言
正如本书所论证,针对印度佛教建制史与思想史的学术理解与态度,近年来经历了相当大的改变。聚焦于特殊种类的冥想与仪式的怛特罗佛教,亦不例外。本章将承担描绘怛特罗佛教此种“奇特之物”[1]的任务。这项任务在许多方面都会让智者望而却步,困难之一在于缺少可利用的材料,大量原始文本——怛特罗经、注及相关作品——梵语原本及汉、藏语译本幸存;然而,其中只有极少数得到编辑(基于现存写本给出可靠文本),抑或被翻译成欧洲语言及其他现代语言。这不可避免地限制了理解印度怛特罗佛教本质与发展的尝试。同时,怛特罗传统复杂又多样,对于初学者来说,它包含了繁复的、令人眩晕的一系列神明、实践与象征,这挑战了他/她先前对于佛教的理解。因此,大多数介绍性质的作品,对怛特罗佛教着墨不多。
更进一步的问题涉及学术与大众的态度。直到最近,关于印度怛特罗佛教的学术研究才流行起来。原因之一,与许多参与其中的学者,尤其是西方早期研究佛教的学者,所持有的一系列预设有关,Donald Lopez(1996:99)将其称作“原始佛教的欧洲建构”。在此视角中,怛特罗佛教被视作堕落的——被令人厌恶的实践与乱七八糟的神灵所类型化——与(早期、“真实”)的佛教概念相去甚远,后者是一种理性的、人道的、道德高举的哲学,免于印度宗教魔法与偶像崇拜的玷污。佛教显然不是怛特罗这种“奇特之物”。仅仅思考该类型的一个例子,Louis de La Vallée Poussin(1922:193)——二十世纪伟大的佛教学者之一,总结道:怛特罗佛教“实际是佛教徒的印度教,披着佛教装束的印度教”。毫不意外,诸如此类的评价导致对该领域的忽视,以及可利用材料的匮乏。
今日,怛特罗佛教的学术研究变得更为人们所接受。重建“原始佛教”的计划被视作误导,因为它是一种狭隘地用救赎论/解脱学(soteriology)界定宗教的尝试。针对宗教的仪式维度——怛特罗佛教的主要特征——的兴趣正在增长,与之相伴随的是一种认可,它承认理解一个宗教传统需要平衡文本与人类学视角。因此,一些较为晚近的、处理佛教与印度诸宗教关系的出版物(通常是非入门性质),强调怛特罗佛教以及一般的怛特罗传统,此种强调对于衡量它们的历史与宗教重要性更为相宜。
非学术态度,尤其在当代西方,亦经常问题重重。像“怛特罗”、“怛特罗的”、“怛特罗主义”等词语,具有一系列流行的、但又总体上充满误解性的意涵,这些意涵来源于对印度怛特罗传统的一系列陈述。这些词语在昔日学者那里所承载的负面联想,如今已经基本不存在了。与之相反,这些词语更为经常地具有一种诱惑与刺激的意涵。当代意涵通常与性相关——即,“怛特罗”是(格外兴奋与不寻常的)性,或性交仪式。也许,正是印度怛特罗宗教(佛教以及其它)中的反律法主义与性元素,同时抓住了学者与大众的想象,并收到相互矛盾的评价。大众对其陈述的困难,不在于印度怛特罗宗教中没有性或性交仪式;确实存在性或性交仪式,尽管不是由昔日学者或当代大众(由于不同原因)的想象所构建出的那样。困难在于,任何用性的形式(或,越界行为)去定义怛特罗宗教的尝试,都过于狭隘地理解了它。在怛特罗佛教中——这里并不在印度宗教整体中来处理这个问题——性元素在该传统发展的较晚阶段才开始扮演某种角色。
那么,怛特罗佛教对于理解印度佛教有多重要呢?如果我们暂时将怛特罗佛教定义为一系列的宗教理念与实践,佛教传统自身搜集出这类理念与实践,并将其编入怛特罗文本之中,或使其与怛特罗文本建立联系,那么怛特罗文本出现于公元三世纪。这些文本持续出现,直到佛教于十二世纪在印度销声匿迹。从大约八世纪初起,怛特罗的技艺与方法,对印度佛教实践的主宰愈来愈显著。原因之一,是怛特罗的冥想与仪式,开始被视作成佛的有力、有效的工具,以及实现世俗力量与目标的方法。换句话讲,怛特罗佛教发展出了解脱学的功能。历史地看,怛特罗佛教作为众多学派之一,同样植根于中国;并由中国传播至日本,作为真言宗繁荣至今;西藏于八世纪至十二世纪期间继承了印度佛教,发展出了一种彻底怛特罗化的传统,导致西藏佛教的所有学派都将怛特罗佛教作为自己最高、最有效的形式。
怛特罗佛教在印度的重要性,可以从大量幸存的印度怛特罗佛教原本及藏译本中略窥一斑。已知超过1500部梵文文本得以幸存,实际总数——写本编目的工作仍在继续——依旧有待被确认:Isaacson(1998:26)认为或许会超过2000部。西藏《甘珠尔》——其中记录了被认为是佛的言教——包含了超过450种被分类为怛特罗的文本;《丹珠尔》——论注集与其他作品——包含了超过2400种被分类为怛特罗的文本。
怛特罗佛教在印度,并非是孤立地从印度宗教文化的其它部分发展出来。怛特罗宗教形式的发展是一种泛印度现象,它对于被称作“印度教”的传统群体有着深远的、普遍的作用。许多同时代的印度教都表现出怛特罗理念与实践的影响。耆那教在印度西部也发展出了一套怛特罗传统,至今几乎尚未被研究。对于印度怛特罗传统更为广泛的认知,有助于对怛特罗佛教产生更深的理解;较为晚近的学术成果的令人振奋的特征,在于认可怛特罗佛教与更为广泛的印度语文本的关系,并对其关系做了更为精微的讨论(例如,Nihom 1994; Sanderson 1994)。
回到问题——我们处理的是何种“奇特之物”呢?人们已经注意到,怛特罗佛教,一般而言,与特殊种类的、被视作极为有力及有效的冥想与仪式相联系。修行目标可以既是世俗性的,又是解脱学的;其世俗性体现在缓解疾病、消除危险、控制天气。怛特罗技艺通常以勾召仪式与神灵崇拜为中心,神灵经常被设想为觉醒的、觉知的。修行过程的关键在于真言的运用——被理解为特殊力量的各种各样的言语——与观想方法。成功唤醒一位神灵,将会给予修行者实现他/她所欲目标的力量。怛特罗修行并非对所有人开放,而是被严格限制给那些已经接受灌顶的人,这个仪式会给予修行者力量来唤醒一位特别的神灵。对于怛特罗修行而言,僧侣誓言[2]既不是必要的、也不是充分的资格条件。现在,先把怛特罗佛教的起源问题放在一边,很明显这些技艺都位于大乘佛教解脱学与本体论思考的语境中。然而,在此之后,怛特罗佛教仪式与大乘佛教教义范畴可被视作改造了彼此。尽管如此,就怛特罗佛教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一种技艺而言,这可被看作——从大乘佛教教义的视角——主要位于大悲或者方便的领域,而非智慧的领域。
在怛特罗佛教历史中,有一个重要的节点:约在七世纪晚期的某段时间,出现了术语“金刚乘”(vajrayana),该表达已变成怛特罗佛教的标准自我描述之一,它出现在这样一个时刻:词语“vajra”(同时有“金刚”、“雷电”的意义)在特定文本中获得了重要的象征性角色,代表觉醒、觉知、成佛状态的不灭性与力量。值得强调的是,术语“金刚乘”此前并未被采用过,因此,“金刚乘佛教”与“怛特罗佛教”的表达并非同义。对于金刚乘佛教为真的,对作为整体的怛特罗佛教并非必然为真。因此,虽然金刚乘佛教将快速成佛作为目标,但对作为整体的怛特罗佛教来说并非如此,怛特罗佛教在其前四百年或许并没有这样的目标。
一个用于区分怛特罗与其他修行形式的早期术语是mantranaya——“真言乘”。这种表达与paramitanaya——“波罗蜜多乘”相互配套(即,在大乘佛教般若文献中所阐发的道路)。这两条道路一起被认为构成了大乘佛教。真言乘的价值体现在,它以其特殊效力助益菩萨普渡受苦众生的慈悲活动。这里,需要注意两点:首先,“真言乘”这个标签指示的是真言的运用被理解为怛特罗修行中独特的、有区分性的特征;第二点,印度怛特罗佛教,至少在其前金刚乘时期,认为自己是大乘佛教的一部分,该事实会被佛教由三乘(小乘、大乘与金刚乘)所构成这个说法所模糊。
怛特罗佛教的重要特征
尝试详细说明怛特罗佛教的本质,将很快陷入诸多问题;因为要构造一个既不排除过多又不含括过多的定义,颇为困难。Donald Lopez详尽地处理了定义怛特罗佛教的问题(1996:83 ff),他提出:寻找一种普遍的、典型的特征,可能会将人引入歧途。如果是这样,那么,使某物成为怛特罗佛教的一个实例的那个东西,并非是拥有单一特征,而是——根据该论证——拥有一组特征中的大部分。此种定义方法,植根于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的提法,这也被称作“多元分类法”(polythetic),与“单一分类法”(monothetic)相对;此外,该定义方法遗留了一个问题,即如何决定一组基本特征,根据这一组特征,我们可以得到“怛特罗佛教”的个例。
尽管此种方法存在局限,但仍值得列举一些怛特罗佛教更为重要的特征,即使仅仅是为了在转向检查特定文本与历史阶段的本质之前,获得对于怛特罗佛教领域的更好的概观。然而,重要的是记得,要与多元分类法的见解保持一致;那么,个别特征或许可以、或许不可以在该传统的任何给定的历史或功能层面上呈现。前文已经提到,怛特罗佛教的核心关注点在于技艺,勾召与崇拜神灵、运用真言与观想、怛特罗修行之前的灌顶的必要性,这些都很重要。其他特征如下,其中某些(对曼荼罗的仪式性运用、污秽供品、反律法主义行为、重估女性角色与地位)将在随后得到更为细致的重新讨论。
❀ 秘传
怛特罗佛教通常被称为是秘传的(Wayman 1987),该概念与灌顶的要求相关。某些怛特罗经威胁道:那些将其内容泄露给未受灌顶者的人会招致可怕的后果。例如,《大威德金刚本续》(Vajrabhairava Tantra)在描述过若干仪式后,警告道:“这些行为一定不能对其他人讲。假如有愚蠢的修行者这样做了,必将坠入地狱”(Vajrabhairava Tantra,Trans.Siklós:35)。同一文本(op.cit.:43)中又提到大威德金刚(vajrabhairava)的画像不应被公开展示。另一种保持秘密的方式,是使用不同程度的暗语、间接表述、象征、隐喻的语言形式(双关语samdhyabhasa)。该传统会激增阐释困难,不仅是关于陈述能否被逐字理解的问题,而且是一旦默认它们意指隐喻,该如何理解它们的问题。连印度怛特罗佛教注释家他们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他们经常无法对某种阐释取得一致意见,且承认一段话可以有多重含义。
❀ 老师的重要性
在怛特罗佛教中,上师(guru)或金刚上师(vajracarya)的角色特别重要。能引导人接触怛特罗修行,并能传授各种怛特罗经典教导的,正是上师。《密集根本续》(Guhyasamaja Tantra)(see Snellgrove 1987a:177-8)将怛特罗上师定位为既有菩提心(“awakening mind”;q.v.),又是佛陀的父母(原因是诸佛的存在仰赖他们拥有老师)。该文本描绘了弥勒菩萨听见教导后感到惊讶的场景,这种描绘表明:赋予金刚上师如此高的地位是一种新的发展。
根据其地位,可看到一个人永远不能诋毁自己的老师。此外,尽管《密集根本续》很明显地建议,要去违背所有重要的道德箴言,但它加上了一个条件,即“那些诋毁自己老师的人,无论修行如何,将永远不会成功”(quoted in Snellgrove 1987a:170)。在怛特罗佛教稍晚时期,要成功实践相当复杂的心理-生理冥想技艺,上师教导是关键。上师亦被等同于冥想时曼荼罗中央的神灵。
❀ 曼荼罗的仪式性运用
曼荼罗的运用——一个神圣空间或坛场的二维(偶尔三维)表征(或创造),它通常被理解为神灵的特定领土——是怛特罗佛教的一个普遍存在的特征,被用于灌顶仪式与灌顶之后的实修。
❀ 污秽供品与反律法行为——怛特罗佛教的悖德维度
很明显,并非人人都承认怛特罗佛教(尤其是后期的怛特罗佛教)是真正的佛教。证据表明,许多僧侣在菩提伽耶感到了怛特罗传统所具有的冒犯性,这足以使他们毁坏怛特罗文本与图像(Sanderson 1994:97)。争议性的特征包括:使用不洁、禁止的物质作为供品,(看上去)倡导悖德行为,举行性交仪式,崇拜骇人、愤怒、饮血的神灵。
❀ 重估身体
在主流与大乘佛教中不难发现对于身体的负面评价(例如,寂天《入菩萨行论》第八品),经常强调身体的不洁与可厌,他们持有一种观点,要让修行者减少对身体的执着,并降低身体欲望。然而,怛特罗对身体的评价却经常是非常积极的。
“无有身形,何来大乐?大乐,不可言说。大乐,遍布世间,所遍,能遍。如同花香依托花朵;无花,便无花香。同样,如若无形云云,何以感受大乐。”[3](《喜金刚本续》II:ii, 36-7,trans. Snellgrove)
在此重估中,两个相关因素扮演着角色:第一,使用词语“大乐”(mahasukha)描述目标;第二,使用身体瑜伽模型,作为创造大乐体验的基础,这被视为具有阶梯功能,以此步入觉悟之大乐。身体模型作为整体,本质上由所有的印度怛特罗传统所共有,这种模型将身体看作拥有一种精细的解剖结构,其中包括脉(nadi)与轮(cakra)。在这套系统中,气(prana)在身体中流动,在特定环境下,它可依靠瑜伽操控,使修行者的意识发生一种转变。采用该模型的一系列冥想方法发展了起来,形成了怛特罗佛教冥想中被熟知的“圆满次第”(nispannakrama)的一部分。在后来的传统中,此种类型的实践,被许多人视作通往成佛之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 重估女性角色与地位
怛特罗佛教后期,女性神灵变得愈来愈重要,无论是在曼荼罗中心作为唯一首要的神灵,抑或作为中心人物或众多人物中的(狂野的、舞动的)侍从。经典中,女性被给予了很高的地位,被认为是智慧的化身与源泉。在怛特罗实践的背景中,证据表明女性同时行使修行者与教师的功能。
❀ 类比思维
运用一系列对应、关联是大部分怛特罗佛教的(思想与实践)特征。该方法牵涉了两个层面之间的系统性精巧联系,其一是怛特罗实践关键方面的特征(例如神灵、曼荼罗、真言、修行者身体),其二是这些特征被视作所象征或代表的元素或因素。正如Wayman提到的(1973:30):在印度,这种思维方式可在早至(前佛教)梨俱吠陀时期被观察到。
其中一种发展更为成熟、更广为人知的系列对应,以一组五方佛为基础。这一组后来变得与另外一批五元组相关:方向、颜色、手印、元素、智(jnana)、蕴(skandha)、烦恼(klesa),仅举几例(见211页表1)。很明显,其中一些关联将轮回或凡夫——例如,蕴或烦恼——与觉悟者即五佛,联系了起来。这种联系可被看作反映了一种观点,即,转烦恼为道用是可能的。
更为一般地讲,神灵的图像学特征,根据教义范畴而被编码。例如,当神灵胜乐金刚被描绘为践踏印度教神灵时,它可被解释成象征着对贪欲与无明的毁坏,或者是避免对轮回或涅槃的执着。对应也可建立在大宇宙与小宇宙之间。因此,一个曼荼罗与它的神灵可被等同于修行者的身体,并象征着整个宇宙。等同也可是多层次的。瑜伽士的金刚杵可以象征他的女性伴侣,她转而象征着觉悟智慧。将金刚杵分解为其组成部分后,它便可以成为更多等同关系的主体。
❀ 重估烦恼
通常被认为是消极的心理状态(烦恼),可作为转依成佛的胜方便,这种观念变成了怛特罗佛教在金刚乘阶段的显著特征。《喜金刚本续》(II:ii, 51)宣称“世间为贪欲所缚,又依贪欲得解脱”[4]。它通过辩护的方式,给出了一种顺势论证:“一个懂得毒药本性的人,可以毒攻毒;使用那种仅需一点便可杀死他人的毒药。”[5](op. cit:II:ii,46)
诸类激情中,性欲与性的欢乐倾向于被置于显著位置,性的欢愉被认为与觉悟大乐同源。在怛特罗宗教的一般讨论中,André Padoux(1987:273)引用了法国印度学家Madeleine Biardeau 对怛特罗教义的总结:“一种令欲乐,就此词的每个意义而言,服务于解脱的尝试。”虽然该总结并不适用于作为整体的怛特罗佛教,但它还是令人满意地概括了后期金刚乘教义的大部分内容。
[1]“sort of animal”。animal的含义除“动物”外,还有“与众不同的人、奇特的东西、不同寻常的事物”。详见陆谷孙《英汉大词典》第二版第69页。 [2]是指佛教一般的皈依受戒誓言。 [3]“我說世間身所妙樂。能觀所觀如華有香。華性若無香不可得。身相妙樂亦復如是。”宋 法护译《佛說大悲空智金剛大教王儀軌經》卷三 [4]passion,此处据汉译本译作“贪欲”。“又諸眾生貪火所燒。為諸惡業之所纏縛。我以方便為說貪火而令解脫。” 宋 法护译《佛說大悲空智金剛大教王儀軌經》卷三 [5]“譬少毒藥能害多命。知彼毒已還能壞毒。” 宋 法护译《佛說大悲空智金剛大教王儀軌經》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