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小说

我第一次读这个故事是2017年。四年过去了，我从没忘记过这个故事。就好像它的细节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似的，我能感到它们一直默默潜伏在我意识的很深处，偶尔在日常生活的平庸片段里突然浮起一些碎片。这个故事让我意识到，世界上有两种小说，一种读完你会忘记，另一种你会带着走。韩江的《素食者》就是会让你带着走的那种小说，她描写的图像会内化成为你的一部分，她的叙述会成为你自己电影里的一条独立音轨。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为此困惑不已。这本小说明明写的是韩国的女人的故事，小说里的人物跟我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我并不像女主人公那样平凡地走入了婚姻，我绝不会为了另一个平庸的男人洗手作羹汤、满足普世价值观对女性的种种要求；我绝不会允许我的狗在我面前被虐杀致死、还要烧成一锅肉汤让我吃；我也绝不会允许所谓艺术家打着行为艺术的名号剥削我的身体和影像、更不会允许我的亲人打着“为你好”的借口主宰我的生活方式。《素食者》呈现的是似乎是一个跟我没有半点相似的生活——一个女人在沉默中被吃人的韩国社会吃干抹净的过程、她为了承受这巨大伤痛而被迫一步步抛弃作为人类的身份认同的过程、就连放弃了作为人类的身份也还继续被牺牲被吃干抹净最后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的过程。

这个跟我毫无相似之处的故事缘何深入我的意识？这个问题萦绕我脑海良久。同样描述东亚女性困境的书还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往往激起的是我强烈的愤怒。但韩江作为文学家的价值在于她巧妙地把吃女人的恐怖编织进了日常的描述之中。阅读《素食者》就好像走进了一个最高级版本的恐怖片——这里没有一惊一乍的怪物，也不会有突然喷溅的血液，那是最廉价的恐怖。《素食者》塑造的世界是一个无比正常、无比日常、无比家常的世界，然而你却在这种正常、日常和家常中嗅到这种看似正常背后的彻底邪恶。这种感觉很像《闪灵》里打字机疯狂敲打“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的那个画面。你没有证据证明这种恐怖，甚至无法名状这种萦绕身边、想把你吃干抹净的恶意，你只是本能地知道它在那里、并且日趋强大、不可阻挡。在所有的恐怖之中，这种“哪里不太对劲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的恐怖，才是真正的恐怖。这种恐怖会让你怀疑你所享受的正常而安全的生活，你会开始怀疑所谓的正常背后是否危机四伏，怀疑自己虚假的安全感是否也会像《素食者》中的女人一样在沉默中滑向被众人吞吃牺牲的深渊。这是《素食者》真正的魅力、也是魔力，是这个故事在读完之后还能萦绕你心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