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27死里逃生》三位女性在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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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女性在写作。《单读27死里逃生》收录了三位女性作家的短篇小说,分别是郭玉洁的《观音巷》、蒯乐昊的《疼痛之子》以及颜歌的《情陷亚历克斯·韦伦》。这三位女作家分别尝试了方言、以中文写外国故事以及以英文为原语言创作的不同形式,同时融入了她们各自在生活中的强烈个人意识。从这三篇小说中读者能明显感受到郭玉洁的女性主义、蒯乐昊的神秘主义以及颜歌身处异国他乡的孤寂。女性作家更偏重细节与感受,这与一些男性作家作品经常被评价为“有某某大师之风”、“在致敬谁谁谁”有所不同。或者说她们是更为鲜明的不同个体,不模仿也鲜为受到无法摆脱的影响,于文字间歇处渗透着在其他宏大作品中不被重视或一语带过的极为私人的情绪与意识。而在这些作品里,人不再是隐喻性的符号、推动情节的工具,而是能感同身受的你我。
郭玉洁的《观音巷》刻画了三世同堂的女性:奶奶、妈妈、姑姑和孙女鱼钩,以及一个来自北京和鱼钩发生短暂友谊的朋友晓静。她们并不逆来顺受,反而坚强上进,在遗憾没能识字的奶奶的带领下,力求通过读书上大学走出乡村,摆脱荒漠。所以奶奶在分配鸡肉时,给姑姑和鱼钩的是“飞远些”的鸡翅膀,而给妈妈和弟弟的却是“站牢些”的鸡大腿。可读书并不能改变每个女性的命运,从省城读书而归的姑姑仍因为头发的得失在“乡村爱情”的闹剧里出出进进,受辱于婚闹的习俗,接受抛弃过她的男友对她给予婚姻的施舍。而鱼钩的朋友晓静则完全相反,得到机会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土地,带着不屑和鄙视,将这段经历一把抹去。书中隐含的男性特权出现得并不经意却时刻决定女性的命运。晓静的父亲支援边疆便可将孩子从北京带至她并不愿意生活的观音巷;在家中女性和孩子总不够吃的一餐饭里,爷爷的菜永远是自己吃不完的单独一盘;姑姑的男友可随时根据她头发数量的多少,掌握着与她分手还是结婚的主动权;奶奶的丧葬仪式中年龄最大最受宠的孙女却只能走在打幡的弟弟后面……文章开篇鱼钩被公鸡啄着屁股到处跑,以及公鸡死后那双仍让她胆寒的眼睛似乎也暗示了男性对女性的围猎与恐吓。小说最舒畅的阅读体验来自一个孩子的视角,以无数个动作影像般的语言,定格家中一个个对她来说百思不得其解,却对读者来说心照不宣的生活片段。这便是所有人的童年,在深夜捕获的窸窣细语,偷听大人们做家务时点到为止的交谈,还有偶尔从陌生人那里获得的只言片语,组成一个孩子的认识,嵌套着成人的世界。文末保护者奶奶的离世和鱼钩在姑姑婚礼中的仰天大叫“我不去,哪里都不去!”,似乎是在懵懂中回应现实对女性的钳制,可最终她又住进姑姑的房间里,不知是否可以不再屈从于残酷的命运。
蒯乐昊以中文写外国故事竟不违和,还带有翻译文风(个人感受),将来若有机会出版为英文,隐去姓名,可让新读者猜测哪一个为原版。正如之前《时间的仆人》小说集,本篇小说《疼痛之子》仍带有她独特的个人风格:故事不一定新奇,但总能在里面发现许多极有趣的句子,展现她与众不同的想象力。譬如关于睡眠是死亡小样的比喻;黑脸羊于火车开动时看过来活像被抓了现行;爱人是吃人与被吃的关系;形容一个女人美到无法留意她身边的男人其实常常不同,就像没人注意罗马雕塑的底座;战后本来该活成炮灰的人活成了烟火;凸出的肋骨像对开的百叶窗……这些丰富的颜料色彩确实为这个英国乡村版双“同志”故事增色不少(后从访谈中得知故事里的主要人物皆有原型,且发生地就在英国,为她的采访对象的“边角料”)。书名“疼痛之子”,来源于主角之一丽塔最爱的王尔德的名言:被烫疼过的孩子依然爱着火。无论是战火、失爱或是依然笼罩在今日的末世危机,人类只要选择活下去就是在以爱吻着这团现世之火。丽塔和培根享受当下的活法,伊琳父亲和同性恋人不出深柜的隐忍一生,以及伊琳与女友不合则散的相互尊重都是在以不同的自我选择去承受随之而来的挣扎与疼痛。没有一种活法是轻松的,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被烫疼过的孩子不爱火又能如何,TA始终生活在熊熊火焰当中。关于死亡,关于生存,家到墓地的距离最短只有五十米,如书中所说,八十年来就是为了走完这五十米,多么可笑。作者以她本人多年来热爱的绘画与神秘主义现象贯穿整篇小说后在结尾给出她的答案,以肉眼画出虚空,把死亡抛入海中。
以为会看到一个网络“偷窥”的故事,没想到遇见两个几乎窒息的孤独灵魂。颜歌的《情陷亚历克斯·韦伦》轻柔地用一把小刀划过读者的心房。故事开始是主人公们唯一的一次交谈,一个普通的搭讪场景,无聊、落俗(作者在此处打破第三堵墙出来与读者对话)。转折发生在亚历克斯通过作者的脸书好友几小时后自杀,从而引发作者对他一系列的想象以及线上线下的追踪。不得不承认,网络痕迹是认识一个人的最佳途径,高效且符合我们美好的想象。因为大多分享者都不吝展现其光彩(尽管真假难辨)。如此,我们可以花上十几二十分钟浏览一下TA的高光时刻,下一个定义或标签归入我们的分类。如果TA将每件有趣的经历都公之于众,还有什么必要通过见面了解的呢,或者二者在聊天时还会有新鲜什么话题?哦,若能聊起来反而令人生疑“你居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屏蔽了我的朋友圈”…… 从孩提时代起,家长就教我们出门要保护自己免于被坏人跟踪。现在,我们却主动曝光生活轨迹生怕别人不知道或者少点上几个赞,如此情迷不仅出于对别人的窥私,也源于自身存在感的焦虑。那么亚历克斯的问题来了,如果每天生活在一起却不交流与从未谋面的我们在网络中分享一切相比,谁更了解彼此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因为显然生活中我们不能时刻伪装,但在网络中,是可以反复编辑修改一切的。网络提供一种真实感,但未必真实。小说中的作者与线下人物交流往往超不过二十分钟便穷尽了话题,但在别人的主页上却可以花无尽的时间计算每一类型回帖的数量。为什么要耗费时间通过更陌生人之口来了解陌生人,这一链条的可信度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吗?朋友圈里到底有多少是知底细的朋友,又有多少是连名字也记不清的一面之缘。回帖也并不总是可靠的,那些可用之在任何人身上不带具体事例的词汇,慷慨大方、热情洋溢、有情有义……恰如我们在春节拜年的吉祥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广进……就算是脸书上好友过万也无助于现实生活中的孤独与痛苦,对世界的失望、生活的无奈以及诸多摆脱不掉的人情缠绕,将他们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多,稍有偏离就被世俗的巨蟒卷回腹中。小说中吞噬亚历克斯的怪兽可能是如作者遭遇的无法沟通也无法抗拒的亲情锁链,也有可能是对虚拟与轻浮世界长久以来的厌倦与绝望。他只是“懒得活了”,突然转身离去,而他离开后的震荡不过是让他人多了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和曼谷的度假。“世界啊 永远像最初的样子”,不是吗?在不懂日语的情况下亚历克斯看到的《秋刀鱼之味》是女儿为父亲再婚主动嫁人的感伤,而作者则看到了相反的付出与悲情。一个向往去做异乡人的本地灵魂与一个努力融入当地生活的异国心灵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能在人生中体味同样的孤寂与虚无,却也只有在无字幕的屏幕剪影下微微找到现实的共鸣,散场后便又各自回到白日的喧嚣网络,成为关注栏里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