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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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于宋代被发掘又于宋代被凝固,苏门士人将理想寄寓其中,人为地建构了一个“自然”的陶潜,而不管他原本的面貌究竟是否如此,由于苏门在场域中不可撼动的地位,一个本可以有着丰富面向的陶潜在后人层层复述涂抹中被“遮蔽”起来。从一开始,异文就成为这一过程的“帮凶”。田晓菲通过其特有的灵性对异文爬疏分析,撬动了凝固于陶渊明体表的“钢筋水泥”,让我们看到一个不同的诗人。在这过程中她提出的问题对于古典文学的研究本身就十分具有启发性:“当作者对抄本失去控制,不再是稳定且权威的存在,那么今存的本子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观念,又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抄写者的观念?”既然我们已经无法还原一个“真实”的陶潜,是否还应当固守成规将他继续凝定?田晓菲选择敲碎这块伫立已久的“精神丰碑”。在她的带领下,我们看到,“自然”被还原为融入他所身处时代的自然——语词、典故、“文本的联想”令原本难解的一切得到解读的可能;“隐”并未真正同“仕”相分离——他一方面渴望达到完全“隐身”于农人之中另一方面又必须用语言文字告诉读者他和真正田家有所不同;作品、传记、其人三者扭结在一起构成无可逃逸的莫比乌斯怪圈——“诗人传记建立在诗人作品上;作品根据传记中的诗人形象被增删改动;最后,作品的定本被用来印证诗人的形象”。在这个过程中,陶渊明原本的形象不断变得支离破碎,新的形象也正在被逐步建构。在这个新的阐释中,田晓菲指出:“真正有效的解读应该是富有历史主义精神的解读,同时也是意识到自身局限性的解读。”她的努力在于尝试将陶诗的异文还原到晋宋之际的那个特殊的“当代”,从而打破基于主观建立起来的现存的“陶渊明”。
总的来说,这是一本读着颇有收获也令人感到十分舒服的书。无论外界的指责多么严苛,但它的存在昭显着一个不可撼动的现实:此书还是向我们展现了田氏试图为逐渐陷入僵化考证的学界提供一种新的切入文本的角度,也表现出作者对言必称版本、文必称校勘的传统学术本身以及它背后的文化内涵的反思和解构。本质上,她提出的质疑是针对古典文学研究中知人论世观点,因为它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强调‘志’与语言表达的一致性,必然导致对‘真’的焦虑,对语言透明度的焦虑。”而其背后的“辩章学术,考据源流”也显示出她在后记中指出的问题:“中国本土文化传统对于找到版本‘始祖’、建立清楚的版本家谱怀有巨大的热情,这种热情反映了父权家长制度和社会等级概念的影响。……它注重父子关系的确定,对通奸者追踪不舍,对污染和混杂充满恐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国内学人的跳脚态度——“他们以权威学者为中心,以核心期刊为阵地,观点一致,言辞激烈,重申传统,巩固权威”——令这个问题在当下不仅没有得到解决,而且又让自己成为这一问题的另一种鲜明反映。研究古典文学确实需要面对既有场域传统的激烈与顽固,但如何接入西方文学理论——其实也是另一部类的人类文学理论——仍旧是十分重要的课题,因为若不如此,开放对于古典文学界而言就不啻于是在原地踏步,这种视而不见所反映出的也不再是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远见卓识,而是固步自封的愚昧与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