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的文学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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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刘醒龙的作品,总会想到“真相”一词。于他而言,文学的真相,不全是生活的真相。生活的真相,不一定能成为文学的真相。
《秋风醉了》《天行者》《寂寞歌唱》刘醒龙 著,纯粹出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萧萧
读刘醒龙的作品,总会想到“真相”一词。于他而言,文学的真相,不全是生活的真相。生活的真相,不一定能成为文学的真相。在这两种文学真相之间,势必还有最接近真相的真相。真相是一个十分迷人的词汇,真相也是格外让人迷惑的现实。刘醒龙不管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有多少闪亮的头衔,总是执着、谦逊地行走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在滚烫的土地上,把心交给那些承受苦难、抗拒苦难的人们,总是能够避开流淌于生活表面的泡沫,看取生活的真相,把民间底层人们的精神和灵魂真实地表现出来,以坚硬的抗争和如水的柔情给人以深深的感动。 小说著作等身,作家刘醒龙大多数作品的背景都是乡村,但他从小就不是那种原生态种地的乡村孩子。从爷爷那一代开始,家里人几乎就是专业的织布匠,很少下地种田。到父亲这一代,就更彻底了。湖北黄冈乡下有人请他们织布时,就留在家乡。家乡没有事情做了,就到汉口城里当织布工人。刘醒龙上完高中就进了工厂当车工。他说:“在老家,别的孩子出生时父辈就会为他种下一棵树。因为随父母生活在别处乡村,我也就没有这样一棵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树。这样也有好处,有在工厂车间与钢铁打交道的体会,让自己能够站在现代化角度回过头来看乡村的原生态,这样的写作反而能够最大限度地还原乡村生活的真相。” 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推出的刘醒龙系列文学作品之《秋风醉了》《天行者》《寂寞歌唱》,将这种生活的真相推向了纵深和极致。 三十多年来,刘醒龙以自己的方式为当代中国建造了属于他的文学故乡。那里山水丰美,人与动植物同生共长,那里的人们有大爱大善、坚忍生存。刘醒龙让人在残酷生存现实中看到了诗性、在幽暗的人性裸露中感受到了人之为人的温暖。这种深刻大概只有像刘醒龙这样把心安放于土地中的作家才能长期葆有,这是刘醒龙作品的精神底色,也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独特性所在,更是当代文学史上最迷人的魅力风景所在。 那一个秋季,秋风使刘醒龙的故事来得异常浓烈,浓烈到极致如酒,非得一饮而尽泼墨而出,方不负平生。《秋风醉了》是一个关于基层官场的故事,写的是县文化馆副馆长升迁正馆长的经历,算不上新奇,却让你欲罢不能的是作家本人娓娓道来的叙事能力——部长、馆长、副馆长、副馆长老婆、老父、老罗、老马、小阎、小林、冷冰冰、老宋、李会计……每一个人物的出场和人物性格特征都被刘醒龙刻画得入木三分,都像你生活中熟悉的某某。 纵观《秋风醉了》这部小说,刘醒龙的创作方法并未脱离传统的小说创作路数,只是与流行的新写实、后现代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不沾边。刘醒龙的作品更入世、朴素,县文化馆的工作经历让他对笔下的故事信手拈来就十分逼真传神。故事本身是基层官场的一个微缩景观,他写得看似平淡,却让人越读越觉得酣畅淋漓。 刘醒龙曾以一部《凤凰琴》让多年在山乡村落默默奉献的民办教师站在了全国民众面前,无数读者曾为之动容,流下眼泪。触发他动笔写下续作《天行者》的原因,则是一对四川映秀的教师夫妻。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刘醒龙读到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一名叫樊晓霞的老师和丈夫分属两个高山教学点,他们彼此能看到对方的星火,但想见一面,大山一两天都翻不过去,他们就用《凤凰琴》安慰自己。樊老师好不容易熬到调回县城的映秀小学,才一个星期,汶川地震发生,她被夺走了生命。在《天行者》的扉页上,刘醒龙写道:“献给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 《天行者》的成就在于其以真实饱满的笔墨立体性地呈现了众多底层民办教师的形象,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全部投入到了乡村教育事业中,生活艰难,饱经沧桑,但他们活得高尚而充实。刘醒龙说自己喜欢乡村中所有的人。在《天行者》中,他最喜欢的是叶碧秋的那位“苕妈”。在丰厚而神秘的乡村,一棵从不言语的大树都会是旷世的智者。也许生活中,像夏雪这样既时尚又纯美的女孩,是唯一的。刘醒龙希望她是一种美的标本,更希望她是一种美的真实。借助几个民办教师和乡村支教教师形象,刘醒龙成功塑造了自己的理性与理想精神世界,为改变乡村教育现状奉献出丰满的一己之力。 文学是寂寞的,却也是清醒而独立的。在1996年八九月份,武汉最难熬的酷暑里,刘醒龙在自己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以每日八千到一万字的速度写出了长篇巨作《寂寞歌唱》。 据说当年这本书在天津一家工厂印刷时,车间里的捡字工、印刷工和装订工,迫不及待地将油墨未干的一个个印张,订成比毛边书还要毛边的书,在厂内厂外传看,还特别请出版社的人带话给作者,他们厂正是这样的。这部小说引起工人们心中共鸣的,是在社会舆论普遍认为,只要来了一位能挽狂澜于既倒的改革家,陷入困境的企业就会起死回生。小说却写了一个所谓的改革家,如何将一家不错的工厂弄垮掉。刘醒龙说:“那个时期的印刷工人,都是十分可靠的读者。他们热爱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原因,在小说后记中,我明确地表示,这是写给我的工人兄弟的。” 刘醒龙常说,一万个人写写画画,最终只有一个人的作品被流传,这才叫文学。文学从来就不是用于养家糊口,也不是用来作威作福。优秀的小说,总是与社会在不经意间产生共鸣与互动。文学与时代本来就是命运共同体,这也正是刘醒龙文学作品的生命力所在。刘醒龙聚焦时代深处的“歌唱者”,表达比现实更强大的真实——“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用心在歌唱,他们歌唱的是自己毕生为之营构的曾经光辉照耀的事业与理想”。个体内心的歌唱,虽然是寂寞的,却是打动人心的,汇入时代,则成为澎湃的交响。 “用人的眼光去看,满世界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满世界全是畜生。”关于小说,刘醒龙认为:“记录这个世界的种种罪恶不是小说的使命,小说的使命是罪恶发生时,人所展现的良心和良知、大善和大爱。记录这个世界的种种荣耀不是小说的任务,小说的任务是表现光荣来临之前,人所经历的恍惚与呻吟、羞耻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