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谦恭未篡时，一生真伪复谁知？

如果要评选最神秘的历史人物的话，王莽大概可以拥有姓名。围绕在王莽身上的标签实在太多了：

圣王、政治家、改革家；

骗子、伪君子、篡位者；

穿越者，早期社会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者；

……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许多人都在讨论他，但没人可以准确地给他盖棺定论，《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也是如此。作者张向荣在本书后记中直言，他“搁置了对王莽盖棺定论的冲动，回到他身处的时代”。

而且看完全书我们就会知道，这场历史非虚构写作，并非仅围绕着王莽一人，书中不仅写了汉哀帝晏驾、王莽掌权的历史，甚至还回顾了汉高祖刘邦初建汉朝时的历史。

张向荣在本书开头就提出了这场写作的目的：考察帝制时代人们追求并“实现”“儒家版”“理想国”的一段历史。

而王莽其人，正是开启这场讨论的钥匙。

01.王莽的儒家改制

王莽留给后世最深刻的印象无疑是“新莽改制”，是他对土地、币制、以及商业等多方面的改革，这也是他被称为改革家的原因。

而王莽完成这些改革的基础方针无疑是他所秉持的儒家思想。王莽最初正是以儒生的身份得到了世人的认可，甚至也因此才有了弄权、摄政乃至于建立新朝的资格。

当然，必须注意到，上面我所说的是王莽“所秉持的”儒家思想，通俗地说就是“王莽版”的儒学，它能代表真正的儒学吗？未必。

因此本书最后会说，王莽的失败并不意味着儒家的失败。

但这都是后话了，在故事的最初，儒学确实给了王莽扶摇登高的机会，而王莽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实现了天命从刘氏家族向王氏家族（王莽）的转移。

而祥瑞正是王莽最有利的武器，他借祥瑞之名，完成了一场漂亮的“借刀杀人”，杀死的是刘氏江山的合法性，而儒学就是王莽手中的刀。

合法性，这是《祥瑞》一书中提及的一个问题。在现代，我们对于君权神授，皇权天授的说法并不敏感。但在漫长的古代社会，帝王们都要通过天命来证明自身权利的合法性。

换句话说，天命凌驾于皇权至上。

儒家学者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将天人合一、灾异祥瑞的说辞纳入儒家思想，借此来实现儒家改制。

王莽所利用的也正是这一点，他通过禅让的方式实现了皇权的和平过渡，这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王莽所利用的正是“祥瑞”，《祥瑞》中说，“是上天通过祥瑞、符命来确认王莽的天命，通过灾异来确认汉朝的没落。”

这种说法在现代人眼中似乎非常可笑，但放在古代社会却牢不可破，最重要的，王莽借此证明了自身权力的合法性。

王莽开启了他的时代。

02.所谓祥瑞

书名叫做《祥瑞》，王莽也一直在利用祥瑞，那祥瑞到底是什么？ 在汉朝人眼中，祥瑞指的是一种吉祥的征兆，它预言的是上天的指示，所以人们才会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不光是吉祥的征兆被视为祥瑞，那些灾异也统统可以被解释为祥瑞，这样的例子在书里面并不罕见。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无论是祥瑞还是灾异，对此种现象的解释权掌握在人的手中。对于人来说，指鹿为马并非什么难事，让人们相信也并非绝无可能。

因此王莽一次次借祥瑞之名，巩固自身的合法性，甚至将其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

书里面说，汉朝人信鬼神、信天命，对灾异祥瑞很敏感。这是王莽诸人可以“指鹿为马”的先决条件。

事实上不光汉朝人信鬼神，古代社会对于鬼神之说向来深信不疑。此种说法被斥为迷信是短短几百年内发生的事，科学让世界“祛魅”，也消除了人们对于鬼神的信仰。

但汉朝人所处的是尚未祛魅的世界，因此他们会相信“祥瑞”的说法，王莽才可以借此证明自身的合法性。

根据《祥瑞》的观点，对祥瑞的解释权掌握在儒家手中。祥瑞和灾异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天象，然而对天象的解释权却存在讨论的余地。“任何懂得经学的人，都可以依照自己的目的解说”。

董仲舒在此基础上发明“天人感应”的说辞来规诫帝王，而帝王也借灾异之名惩治大臣。

王莽对于祥瑞灾异的把控最为成熟，他的新朝正建立在祥瑞的基础上。同时他还将祥瑞的解释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因此当甄丰父子假借祥瑞之名图谋王莽女儿之时，王莽毫不犹豫地逼死了这位曾经的功臣。

由此可见，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祥瑞本身。

03.王莽其人

虽然本书并非是王莽的个人传记，但王莽无疑是本书讨论的核心之一。由此很多人也会想问，王莽其人，到底如何？隐藏在王莽身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针对王莽的讨论，和其他所有历史人物一样，都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第一派拥护，第二派反对；第一派褒，第二派贬。

本书对王莽的态度基本处于中立，因此我们既可以找到拥护王莽的理由，也可以找到反对他的理由。

拥护王莽的人，估计是因为“新莽改制”，王莽对商业和资本的限制表现出了远不属于当时时代的远见卓识，有人因此认为王莽是早期社会主义者，甚至认为他是穿越到古代的现代人。

穿越这个问题不属于本书的讨论范畴，但张向荣在书里面对于“早期社会主义者”的反驳还是很有道理的。

王莽的改革是一种社会主义吗？张向荣认为不是，书中说王莽改革的思想源头是“儒家崇尚民本、仁政、患不均的政治精神”

王莽改革所表现出来的，更像是一种平均主义。王莽企图实现人人公平的“理想国”，但平均主义能帮助我们实现公平吗？答案不言自明。

贬低王莽的人，往往认为他是一个伪君子。或者用现在的话说，王莽经历了一次大型人设崩塌事件。

在王莽尚未走上权臣之路前，他的表现堪称是“儒家理想人格”，对母亲孝，对亡兄悌，在位的人赏识他，在野的人佩服他，朝野都把他当做汉廷未来的顶梁柱。这是书中对早期王莽的评价。

然而当王莽掌权之后，他人格的另一面逐渐暴露了出来：将尸体垒成京观，肢解、虐杀犯人。曾经的儒家圣王、道德模范形象荡然无存，后来的王莽表现出来的是阴郁残忍的一面。

正因为王莽前后判若两人，人们才会将其早期的表现视为惺惺作态，是为了骗取刘家的江山。然而这种看法是客观的吗？又或只是站在上帝视角的事后诸葛式的猜测？

王莽其人，到底如何？

04.历史的真相

白居易曾写过一首关于王莽的诗，诗中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祥瑞》一书中也提到了这首诗，事实上这首诗和本书还颇有渊源，因为王莽本身就在效仿周公，借此来为自己赢得名声（白居易似乎也认为王莽前期的谦恭是在作秀）。

但我们无从得知，王莽那些谦恭的行为，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出于真心。我们无法得知王莽是在掌权之后开始变得残忍，还是本性如此？ 正如诗中所说，如果王莽在掌权之前就死去，那他一生的真伪要从何谈起呢？

历史不存在任何假设，但人性却并非黑白分明。

我从前一直以为，随着社会和科学的进步，那些隐藏在历史中的谜团终究会被一一揭开。但现在我却在想，历史经过无数次的书写之后，到底变得更清晰了？还是更隐晦了？ 我们拼命追寻，是让我们更接近真相？还是更远离真相？历史的真相又是什么？ 看完这本书，我觉得用尼采那句“没有事实，只有诠释”来解释最为贴切。无论是王莽对于祥瑞的解读，还是本书对于汉史的解读，都是一种诠释而非事实。

正如对祥瑞的解释权最终都会归于真正掌权的人，对于历史的解释也同样会归于我们后来的人。

每一次解释往往是对真相的一种稀释。《宇宙的孩子》中有这样一种理论：就像一张打在纸上的草稿，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描绘，原本物体的边缘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画面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你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了。

对于历史的研究，有没有落入草稿理论的尴尬之中呢？

或许历史的真相犹如科学的本质一样，在于不确定性。我们始终追寻着它，但却从未真正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