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读这本书，对另一位人物和另一本书有了浓厚的兴趣。
人是陶弘景。汪老介绍，他是中国道教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本是读书人，是儒家，做过官。又吸取了佛教的某些观点，所以从他身上可以看出儒释道思想互相渗透。他是药物学家，著《本草经集注》收药物730种。他是书法家，擅长草隶行书。他还是诗人，“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个人一生留下这样四句诗，也就可以不朽了。
书是《闻一多论唐诗》。据说闻一多教授中国神话故事和唐诗两门课教得极好。在讲神话故事时，闻一多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为了听课，很多学生每次大老远慕名而来。汪老评价：“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听这样的课，穿一座城，也值得。”我搜了下这本书，豆瓣9.0，有一位豆友的书评名字叫《重晤唐诗的通天之塔》。
还有两个大收获。
沈从文是我本来就钟爱的作家，这本书开篇就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写得极好。我知道了很多原先不知道的事。
汪老自述1946年到上海，因为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沈从文写信把我大骂了一顿，说：“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边城》我很喜欢，汪老说：“他的作品看起来很轻松自如，若不经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来的。《边城》一共不到7万字，他告诉我，写了半年。”
因为张充和，我对合肥四姐妹比较熟。这次是通过汪老的眼睛，再看兆和、从文的家庭生活：“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家庭，随时都在亲切和谐气氛中。两个儿子，小龙小虎，兄弟怡怡。他们都很高尚清白，无丝毫庸俗习气，无一句粗鄙言语。一家人于钱上都看得很淡。”
我知道沈从文人生后期经受过磨难，也走了过来，但汪老的叙述，让我对沈从文更加佩服：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这样畅快的大笑。
汪老还在后面几篇文中，详细分析了沈从文的作品。令我意外的是，汪老写这些文章的创作环境——我们家在甘家口住的时候，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张三屉桌。老伴打字，孩子做作业，轮流用这张桌子。当我要下蛋的时候，他们就很自觉地让给我。我的小说大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是的，汪老把每次独坐构思后的动笔戏称为“下蛋”。我没想到条件竟是如此，堪称艰苦，连一张独立的属于自己的小书桌都没有。这么多作品和文章！
余不一一，附录小抄。
1. 一切科学到了最后，都是美学。感受到工作中的美，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2. 一个人被人说是“人很好”并不容易。我以为这是最高的称赞。
3. 我给聂华苓带去一个我自己画的小条幅，画的是一丛秋海棠，一个草虫。题了两句朱自清先生的诗：“解得夕阳无限好，不须怅惆近黄昏。”
4. 赵树理戏称他戴的一块表为“五驴表”。他说，这块表的钱在农村可以买五头毛驴。
5. 赵树理：古来数谁大，皇帝老祖宗。今天数谁大，劳动众弟兄。还是这座庙，换了主人翁。
6. 赵树理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口念锣鼓、拉过门、走身段，夹白带做，还误不了唱。他能弹三弦，不常弹。他会刻图章，我没有见过。他的字写得很好，是我见过的作家字里最好的。
7. 端木不慕荣利，无求于人，“帝力于我何有哉”。
8. 生子当如孙仲谋生，生女当如屈铁凝。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好像是刚刚洗了一个澡。
9. 贾平凹的书斋静虚村里就有好些坛坛罐罐，他朝夕和这些东西相对，摩挲拂拭，乐在其中。
10. 潘天寿画鸟有个特点，鸟都是眼朝画外，似乎愤愤不平，对画里的花花世界不屑一顾。
11. 萧长华先生80多岁时身体还很好，腿脚利落，腰板不塌。他的长寿之道有三，饮食清淡，经常步行，问心无愧。
12. 不该唱而唱，比该唱而不唱，还要叫人难受。我以为这是至理名言。
13. 一天三顿饭，早点是干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中午晚上吃面。一年365天，天天如此。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坤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这是一个活庄子。
14. 沈从文说，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乐，拿起笔来以后，要随时和人物生活在一起。除了人物，什么都不想，用志不纷，一心一意。
15. 有人说《边城》像一个长卷，其实像一套21开的册页，每一节都自成首尾，而又一气贯注。
16. 沈从文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
17. 沈从文最反对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的40本小说是在寂寞中完成的，他所希望的读者，也是在“多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地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
18. 齐白石题画云：“白石老人心闲气静时一挥”。寂寞安静，是艺术创作所必需的气质。沈先生习静的方法是写字。
19. 仁者寿。因为这种抒情气质，从不大计较个人得失荣辱，沈先生才能经受了各种打击磨难，依旧还好好地活了下来。80多岁了，还是精力充沛，兴致勃勃。
20. “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阿城《孩子王》。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21. 他们的心不是水蜜桃，不是香白杏。他们的心是坚果，是山核桃。
22.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
23. 山不雄而甚秀，树虽古而仍荣，滋滋润润，郁郁葱葱。
24. 小市烹鲜，欣逢多年之故友。佛院烧笋，偶得半日之清闲。
25. 星期天，坐在自修室里喝水，吃豆，读李清照、辛弃疾词，别是一番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