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振作起来，去追求秋天吧｜胡波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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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的今天，胡波离开了我们。《沉船之后》诗六首选自胡波的诗歌遗作，是他创作于 2017 年的作品，单读得到胡波家人和文学挚友的同意，刊发于《单读 27·死里逃生：2021 原创小说选》。除《坍塌》外，诗作均为首次公开发表。
沉船之后 撰文：胡波
沉船之后
沉船之后
会有一只老鼠逃向海底
这里有布满弹孔的洞穴
一只腐烂的鲸鱼
这里可以生活十年
等明天
我们把一切都吃完了
又看着自己的身体
铜铃在歌唱
那亲爱的天使，你把足尖轻触天堂
这个乐队由十个蠢蛋组成
他们吹响各自的绝望
在污浊里祈祷
在灰暗里诵读
松树枝桠与轻盈的太阳
白的冰雪，白的水
沉睡等待着消亡
沉睡等待着，消亡
沉睡会与消亡一起
直到万物寂静和桥下
穿梭而过的雨衣，它走在记忆的边界
记忆的边界是溶解
八月 那头颅挂在树梢
好像接近死亡能使你懂得什么
但世界啊
永远像最初的样子
青山
我在混乱里发掘混乱
因为一个影子会挤出树枝的浓浆
你从中间穿梭而过
像一把忧伤的扇子
只是再也看不到
那温热的棱角和青山上的剑
当麻木呦
像游荡的鱼群
栖息于，一个位于深渊的出口
幻觉位于此
一个白化了的灵魂位于此
它褪下一层白色植物的香气
我们在流动中触碰
栖息
与飞翔而过的忧虑
只是这世界再也没有滞留空中的梨
或者一个清脆的声音
喊着一个温柔的名字
在如回忆般漫长的灰暗中那洞穴之路崎岖而悠远
所有的水都没了影子
只剩刺痛的痕迹印刻在山峦
这是通向哪里的道路——这卑微的时光
我不能看到你在熟睡
好像我的呼吸也到达了永恒
一个没有边界的
一个含糊的肤色
当你在另一个地方挎起竹篮时
看着那不知通向哪里的道路
这悲伤即是
关于逝去的，不可触碰的，以及遥响于天边的铃音
那从降生之日即开始的痛苦
一个篱笆在语言的边界，一个生长的
永恒般的落寞
我得以重新认识四季
冰片覆盖手指
那攀爬的羽毛
可是你能解决这悲伤吗？
这悬崖下的死亡
这渺小的浩瀚的
拙劣的造世
我知道你不会懂得
这些碎片的词
大象啊，行走于死亡，又忧虑关于存在的存在
到终结之时才会清晰地触碰
但是我从未如此悲伤过
一只鹳鸟和它折伤了的腿
一只破损的眼睛，一个莫名消失了的秋天
我想住在一个边界
因为暂时的意义终究无法到达，亦不知
下一世如何开启
可是死亡镌刻在荒原上啊——那是我的
这无边无际的荒原，这不可知的绝望
我想你了解所有，所有关于无尽的秘密
就可以探索到，哭泣的西西弗斯
他把手指伸进巨大的石头里，蛮荒无尽
所以当一个钟声在垂暮时想起
就意味着，卢布廖夫得到了他的答案，关于永恒的，关于新生的复调
我是无足轻重的，是一只吮吸晨露的蚂蚁
是坍塌的尘埃与消失
可消失的力量多么令人悲哀
一个人失去了什么，或者得到了什么
你能感受到那悲哀吗？
那悲哀是根腐臭的绳子挂在树梢
已经被分成了几个部分
重生，孕育，凋墓，死亡
但是造物主喜欢折磨
折磨是冬天
遥远的孤独和寂寥
人们站在只剩树根的古树下凝望
或在地铁里阅读着恒久
但爱
永远如四季一般循环
这无穷无尽期望融为一体的瞬间
阿尔山 一
阿尔山一片湿淋淋的草原
是松针的气味，一双少女的手抚按土壤
你抬头
雪白的小腿和一群鹿
阿尔山湿淋淋的山顶云是一个漂浮的巨人
采了蘑菇然后悄悄钻入水洼，水面如风
波纹与草丛，荡过来
公路不知所措，从下一个山头跳跃
我掰着巨人的手指，壁虎远离了路面
阿尔山摇晃的云紧紧攥着
我的胳膊
那可怕的尽头已蜷缩成缝隙
你望着一片深绿
给自己涂上了同样的颜色
二
阿尔山的记忆里有一群野马
它们矫健，如桃子
温顺地走来，蒙雾，秸秆
存在着一条压碎的马路
盐，抹平
粗粝沙子的台阶
里面一群野马
靠近喉咙
言语说，前世
三
阿尔山有一个落寞的影子
涂满了一个灵魂的宁静
有一条车轨浮在山脚
一个潮湿的声音吟唱，雨
阿尔山
一片墨蓝的星辰一个没有蠕动的唇
漆黑的血液漆黑的生长
又小心翼翼地等待
抚摸着掌纹，一个短暂夏天
给熟睡中的指甲覆上了冰
一个潮湿的声音吟唱，雨
阿尔山
坍塌
一
总有个人把一切都搞砸了
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把显示器、床、衣柜、饮水机，全部打烂
看看还有他妈什么可给她毁的吧
过两天，可以给她刮刮胡子
这个地方恶心得像肠子
所有东西都搅和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现在我的胳膊上还长着一把椅子腿呢
不过没办法了
我得叫一份炸鸡，脂肪可以抵抗世界末日
这只鸡从纸盒子里跑出来
可是，你他妈还沾着面粉呢！
二
优雅的丧尸站在我的窗前，看着我的花
但这是我买的，赶紧滚蛋去咬人吧
“我不能走，我生前可是一个诗人”
但是你现在可像极了一坨狗屎呢“
这什么也不妨碍，我还是可以看到花的灵魂”
是什么样子呢？
“像甘蔗一般的味道”
好了，你快点来咬我一口
我已经一个世纪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
三
把这些烟纸酒瓶塑料袋还有那个月球一样大的淫秽玩意
都埋掉
客厅里摆了十平方的土，还有一把铲勺
只是我离肥胖越来越近了
每天，我都要喝一顿的油
需要准备一条更粗的绳子
一个石榴从窗户里飘进来
企图靠这个东西来拯救我吗？
还有比怜悯更残忍的事？
赶紧饶了这里吧，十方土还摆着呢
可是石榴
仍一个接一个地飘进来
谁能听得清世界要告诉你什么呢
四
停水之后
除了马桶里剩下的那点
还可以把苏打水混上口水
人类的躯体里本来就充满了气泡
每个气泡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文明，科技，互联网
它们让地狱更靠近
一个丑陋的人在粉刷墙壁
可是洁净的事物
像那腰肢一样悲伤
每一天醒来
宇宙都如同最后一次凝视着你
每一个日暮都在燃烧中殆尽
让每一个夜晚都浸泡于不可知的惶恐
五
这个关于死亡的吻悬挂在天上
它照亮了一切，比如兔子钻入了油井
或者沙漠中出了问题的膝盖
所有不被期待的事物
全他妈堆在这里
跟梅里雪山一样高
天啊，我都忘记讲了
我曾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到它面前
它像一只脏脏的袜子位于天空
所以在五年之后
它依然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这些鬼鬼祟祟的笑容，这些没有翅膀的语言，她们总是要讲这些
还有这头让溪流裂开缝隙的野猪
六
我写了一个关于大象的故事
它只有一条后腿
也许被铁架子钳断了
它坐在一块空地上差不多有一百年
有些蠢货觉得它饿了
就扔些垃圾过去
可是只要你敢靠近它
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踩死你
七
一个儿童掰开了五月
来到命运的垃圾场
沼泽，鲜花，沼泽，鲜花
这幼小的手掌覆盖像意志般笔直的铁轨
一边通向绝望
一边通向死亡
八
她总是
找不到自己的声调
她敲响路边的一截铁
敲响滞留于半空的树叶
她举着没有色彩的手掌
她捆在自己的舌头上
她想起
十年前，她翻越生满玻璃的围墙
它们划伤她的子宫
一个悲伤的幼儿漂流而出
——敲响路边的铁
听到树叶的声音了吗
听到眼皮挤压一切的声音了吗？
九
早上起来
你喊着——狗屎
这就对了
还有别的
两个脏盘子
一双破洞的拖鞋
披头散发的女人躺在吊灯上
你死去的猫在冰箱里你没有早饭
你没有早饭你也没有血管
你有的统统是你没有的
你对着早晨喊一声——狗屎
接着
你此生所有的早晨都一起对你喊了一声
——狗屎
于是你
满意了
于是你
要侵扰他人的生活
她躺在吊灯上有五年了
你送去一杯水
你吐出一盆酒
你笑着从楼顶走到另一个楼顶
去强暴每一只飞过的鸟
十
让我们在忧郁的夏天对着白色祷告吧
还有从这里跑出去的每一匹马
每一个被侮辱的月亮
每一声来自树上的笛音——一吨塑料在燃烧
我们应该振作起来
去追求秋天吧
那么在热恋之时
——可以踏在黎明的积雪上
十一
我困惑一切所困惑的
我隐藏所有隐藏的
我度过的每一秒都是放大后的耻辱然后
——从荒漠和盐碱里走来
我靠近一个圣徒
他把自己埋葬在地球边缘
这蛋壳形状的废墟早已岌岌可危
十二
你在走廊里——喊着一个名字
你从门的暗影里消失
你踏在积雪上
你发出无助的声音——如同月球的凹陷
后来你看着自己背后的痕迹
还有夜空——一条比峡谷还长的伤口
十三
谁又告诉你了
一个乳白色的胖子占满了你的生活
乳白色的行走
乳白色的追逐
当此刻被上一秒吞噬
即将到来的
就是一群乳白色的胖子占满了你的生活
“我是雪山上的莲花”
“我是覆满阳光的床单”
“我是生长于冰箱的虔诚带着房顶的大火和那满地的肥肉”
只是
在你们强暴了这间屋子之后
我该怎么面对那几十个哭泣的人呢？
期待
我对以后所有下雨的日子也不再期待
不再期待闻到石缝中生长的草
——是廉价的悲悯吗
不再期待傍晚所捕捉到的未知
——模糊的沙哑叫声
不再期待发现前行的意义
——看这多像清扫一起的碎片
不再期待这阴影的低语
——把所有惶恐丢进酒窖里，白色树木就在另一边溃烂
不再期待一只手
——此后穿梭来的触碰，锈迹的味道和一摊火焰的安心
不再期待新生、选择、可能性、哗众取宠、可悲的、愤怒的、静默的
和在上空毁灭着的
就在头顶——巨大的如同山峰的——毁灭——倒悬于——连接的缝隙像是入睡前的静默
不再期待这里，那里——
所有透光的事物——准备好来迎接这脆弱不堪吗
（本文摘自《单读 27·死里逃生：
2021 原创小说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