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向的“电梯”——读卡彭铁尔《电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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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奇迹》——卡彭铁尔给这篇小说起了个副标题,叫做“《圣徒故事》的另一则附录”,讲述了一个电梯管理员弗莱因·多米尼克在暴动的时代为了坚持自己的所谓“信仰”不惜采用苦行,通过拒绝加薪、分发薪水给其他人的方式来向资本时代的炫目和华丽宣战,捍卫心目中的“幸福”。结果这种出于宗教信仰的行为却被罢工的工人们视为“工贼”,原本对他的喜爱变成了巨大的愤怒,并驱使他们对多米尼克进行了殴打。当多米尼克将电梯从六十二层下降到一层面对群众的拳头时,“被砸毁的电梯…………缓缓上升”,多米尼克登上了天国。
表面上看,卡彭铁尔设置了多组对照:信仰宗教的多米尼克——沉迷物质的其他员工;带有圣洁味道的小房间——代表欲望的女孩和马戏团的广告牌;宗教中的至高的天国——现实中的轮转的电梯。从这个角度,《电梯奇迹》就是一个完全的宗教故事:一个坚定的狂信徒如何面对诱惑毫不妥协、如何面对指责泰然自若,最终神也垂青于他,接引其登上天国。小说最后的结尾似乎也就顺利成章:
“下面是当时《晚报》的一则报道:
………………安装在约翰逊大厦的一部该品牌电梯…………撞破了楼顶并毁掉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广播装置…………”
作为电梯管理员的多米尼克,在灵魂通往天国时,明明降到一楼的电梯却突然上升到了顶楼,撞破了楼顶。这是一个符合副标题“《圣徒故事》”的“点睛之笔 ”,当无趣的电梯撞破了楼顶,人的灵魂也登上了天国,现实和宗教的隔阂被彻底打破,神的光辉照耀世间。
但是,显然并不是这样简单。
卡彭铁尔赋予了“暴徒们”另一重身份:普通工人。
在这则“点睛之笔”的报道下面,还有真正的结尾段落: “雅各布·威尔森打输了官司。但因为伊斯朗·约翰逊是犹太人,对手下的打字员非常专横,所以没有人对这场胜利感到满意。”
威尔森是电梯生产商,约翰逊是大厦的所有者,也是多米尼克的老板。在这里,犹太人的身份显然只是一个幌子——用来解释为什么工人罢工的时候,这个老板要视多尼米克为仇人,并让他去面对工人的铁拳,同时完善作为表面的圣徒故事的框架,最重要的是他对手下打字员的“专横”——这一细节,让原本背景虚化的故事一下子有了着落点。犹太人约翰逊并不单纯只是犹大的一个具象符号,而是和时代背景紧密相连的人物。
如果能将约翰逊这个文本中只有一句话的约翰逊实体化,那么几乎只存在于多尼米克视角中的暴动者也就顺理成章得到了重新看待。他们并非受到蛊惑的愚民,恰恰相反,他们是新的革命的力量。而如果他们的定位从负面走向正面,原本的结构就要重新改写:
信仰宗教的多米尼克——沉迷物质的其他员工——坚定革命的暴动者;
带有圣洁味道的小房间——代表欲望的女孩和马戏团的广告牌——体现罢工的大厦
宗教中的至高的天国——现实中的轮转的电梯——?
这是卡彭铁尔的第三层:他没有说明暴动者们所期待的新世界是怎样的。在将多米尼克放置于时代大环境的转折部分,段落的开头是这么写的:“就在此时,报纸上开始刊登消息,为革命后形成的强大利益集团敲响警钟。”
犹太人约翰逊和电梯供应商雅各布·威尔森,他们都曾经是革命者,代表了向原本的陈旧腐败者发起冲击的新力量。尽管如此,一方面他们有着辉煌的过去,另一方面他们也在面临着新的革命者的冲击。但“反动”和“堕落”毕竟不同,后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其主体复杂性的体现——
多米尼克不是完美的,暴动者不是愚昧的,甚至连统治者都不全是落后的。
这就是作者企图展现给读者的世界,那些萧伯纳的灵魂、斯宾格勒的儿子、荷兰的冒险家和诺曼底的妓女,甚至约翰逊这种典型的英国名字、反复出现在多米尼克幻觉世界中的美国女郎……都改头换面,扭曲着潜藏在小说当中。上升天国的故事也好,撞破顶楼的事故也罢,“电梯”所承载的不过是一段历史在“另一则”领域的投射与虚构,真正“奇迹”的,是这片土地和之上的人民。电梯是纵向上下的,它关涉空间;但《电梯奇迹》是横向立体的,她关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