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软男人,北京冬夜的铺盖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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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床在窗口摄入的灯光中,我的床在阴影里,我们住的地方就像阴阳两界。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阴阳两界。在硬的时期我生活在灯光中,软了以后生活在阴影里。」
奥尔加· 托卡尔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有一段话:“玛尔塔知道,大地上的任何瞬间都不可能仅仅是明亮、紧张和有声有色的;在行星的另一面必定有个黑暗、流动、无声和混乱的瞬间跟它平衡。”像一段间奏,一架自动伸缩桥,自然地牵引向王小波的冷门小说《我的阴阳两界》。
小说主人公王二就活在行星的另一面:他是个不合群的工程师,因为从不去参加集体会议被同事叫做 “小神经”;他还硬不起来,和前妻离婚后一个人在单位的地下室蜗居,几乎占全了人类高质量男性的所有相反特质。可偏偏,一个天真又生猛的妇科大夫小孙对这个二百五男人有了兴趣。她与单位广大妇女同志背道而驰,孤身深入那间宇宙B面的“夜晚的房子”,一根筋地要治好他的阳痿。为了这个伟大的使命,她说,你得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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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这个故事并不惊艳。王二嘛,老熟人了,他就如同周慕云之于王家卫,变奏式地穿梭在小波的作品中,或是中了负彩,或是硬不起来,都是不为主流所容而失意得废话连篇的倒霉男人。但仔细品品,这段莫名其妙开始的恋情简直浪漫死了。没有纯情的日常,没有催泪的告白,它与经典范式“阁楼上的疯女人” 形成了对照组——“地下室里的软男人”。男性是藏匿的,有病的,自得其乐地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女性是入侵者,是拨乱书生内心潭水的狐妖,戏剧化的爱情便带上了浓浓的女权主义色彩。
我还很喜欢这个故事鲜明的结构性,王二为自己划分了“阴阳”“硬软”两个时代,人物出场也大有《花样年华》影影绰绰的极简之风——除了王二,小孙,回忆中的西夏文学者李先生,就是一群模糊的“他们”,这让聚光灯更清晰而有层次地照亮了地下室这个梦幻的供爱情滋长的私密空间,也道出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本质:成为“我们”。
最有意思的是,在王二诸多语焉不详的自述中,这个故事也有阴阳两种打开方式。你可以读得可爱妩媚又性感,也可以读出虚无和疲软。王二究竟爱不爱小孙?小孙究竟爱不爱王二?最终两人结婚,王二决定上楼开会,是由衷的选择吗?走出社会,融入“他们”,回归阳界,消除寂寞,是幸福还是不幸?
对于习惯了在亲密关系中浮浮沉沉的现代人来说,这些都是很切身的议题。你可以选择失去一点自由,换一个活生生的陪伴;抑或看透爱情庸俗的本质,遗世独立,享受甜如蜜、醇如酒的寂寞。但最令我心醉沉迷的,其实二者皆非,而是那个存在于没开灯的地下室里阴阳未定生死不明的混沌时刻。对于那场交遇,王二和小孙之间是不是真爱,其实也不重要。他们的关系是一种扮演,一种拉扯,也是一种侵占,像脑中嗞嗞作响的引线,要王二对自己早已习惯的生存状态感到不安。当世俗社会都在告诉我们“阳痿是每个中年男人的福报”,小波硬是要给性欲衰减的中年人王二灌入愣头愣脑神经兮兮的青春气,把他拉回到独属于青春的迷惘、挣扎和思考。从这个角度看,小波不愧是青年人永远的灵魂伴侣。
说回到爱情和性,《我的阴阳两界》中的描写也着实撩人。“我也坐起来,点上一根烟,她眼睛里就燃起了两颗火星。我们俩近在咫尺,但是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有了这种感觉,什么话都可以说了。”读这段话的时候,我脑海中响起了《分分钟需要你》的旋律:
愿我会揸火箭
带你到天空去
在太空中两人住
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虽然小波并未说明两人对彼此怀有的是怎样的情感,但你能读到一种确切的情感的对称,它是如此丰富,充沛,令人感动。在他俩身上,我们能感受到性是一件美丽的事:两个灵魂彼此吸引和靠近,让个体变成了星球,让脸庞与脸庞之间长出了宇宙,增厚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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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想说,这本书真的特别适合冬天。第一遍读,是四五年前,当时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坐在篮球场读到日头渐西,忘了冷,往后的岁月里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这次重读是在公司,下班走出胡同,听见寒鸦几声,奔向暮色车流。显然,我老了一些,还想拥有做一切事的寂寞的自由,也想在北京的冬夜有人把我打成个铺盖卷抱在腿上。
至于要不要上楼去呢,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