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版《平面国》译后记:升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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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蒋慧
也许在某一瞬,你会隐约预感到:这就是巅峰了,此后只是下坡,或缓慢,或迅疾。在“旅途的终点”闪耀之前,你又觉得一生的轨迹尚未划定,所以不愿相信这是人生的制高点,只道是个分水岭,站在那里你眺望过更美好的世界。
世人劝你放弃高飞,贴地行走,担保这样就能获得现世的幸福。
然而你渴望回到那个巅峰,像伊卡洛斯,向上,再向上,看到广袤,见识新异,以期不朽。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我的话被一记重击打断,同时我五内翻腾。我在空间中疾速穿行,无法开口。下降!下降!下降!我在飞快地坠落,我知道,我的宿命将是回到平面国。再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我将永远不会忘记眼前那片沉闷的平原——它将再次成为我的整个宇宙。”
正方形就这样从分水岭上急速下坠,清醒,沉痛。比起随自由意志在人生路上起起伏伏的我们,他更像是直接被命运抓上了巅峰,又立刻推下了深渊。
他身处的平面国是一个二维世界,有诸多法则与成俗,譬如以外形定尊卑,边数越少越鄙贱,边数越多越高贵;譬如两性地位悬殊,女性不仅无法学习知识,还要受到种种约束;譬如不规则图形从出生起就处处碰壁,一旦逾矩就会被处死——虽然许多杰出人物曾在幼年出现过角度偏差。
在这个不允许旁逸斜出的社会里,正方形本是体面又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他本人是律师,热爱数学,喜欢求知。儿孙的边数比他多,也就比他更尊贵。不出意外,家族的地位会代代提升,最终跻身贵族行列。
他曾以为平面国就是他的“整个宇宙”,对某些规则即便颇有微词也不以为意——直到新千年来临。他先是梦游了直线国,看见了更低级的一维世界和那妄自尊大的直线国国王,他企图启蒙直线国公民,告诉他们还有二维世界,却被固执的国王和臣民轰了出去。随后他就遇上了一生的转折:球形降临在他面前,如他试图启蒙直线国公民一样,球形费尽唇舌,极力演示,最后干脆挟持着他离开平面国,
来到太空,令他亲眼见到了三维世界。
球形每千年到平面国布道一次,正方形就是这一千年里被选中的那个。他自然是因为与众不同才被选中,而这份与众不同,也由此在他的人生中慢慢显现,甚至远远超过了球形的预期。
正方形开明包容。笃信了大半辈子的二维理念,突然遭遇摇撼,他本可像直线国国王那样,咬定球形施了妖法,拒不相信眼前见到的一切。但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狭隘,完全臣服于真理,并且大胆推理,构想出比三维世界更高级的四维世界、五维世界……他奇谲的想象和强烈的求知欲令球形目瞪口呆。
正方形志趣高尚。球形向他展示三维世界的同时,也带他旁观了平面国政权的新决策:凡宣扬三维理论的人,都要被抓起来,不是被即刻处死,就是被终身监禁。此刻识时务者就会选择缄默保命,像圆点国国王那样,做一只沾沾自喜的井底之蛙。正方形却一遍遍重温真实美好的三维世界,在安逸的中产生活和艰险的求知之路间选择了后者。
正方形心怀不朽。殉道是他的宿命,他没有办法舍弃对三维世界的向往。从向小孙子传播三维福音开始,他就处处受挫。可他情难自抑,频频在众人面前泄露那次奇遇,甚至在国会上慷慨陈词,阐释自己的信念,最终被判终身监禁。在监狱里,他试图抓住与哥哥——这个最后的听众——偶尔会面的机会,向哥哥讲解三维世界的种种,当然也是徒劳无功。在他所处的时空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共鸣,甚至他自己也开始慢慢忘却立方体的准确外形。为了真理,他放弃了自保,也放弃了自由。他是盗回火种却未能将火种交出去的普罗米修斯,所以他在高墙内写下自己的一切,希望将不朽的真理托付给未知的时空,以有限的生命来“克服软弱的意志,承受一切精神折磨,甘当真理的殉道者”。
在这个一百多年前的古老科幻小说里,我们能看见站在二维世界向往三维世界的正方形,也能看见离开桃花源后的武陵人、被烧死在鲜花广场上的布鲁诺、喟叹“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的艾米丽·狄金森,以及站在西方现代艺术开端上的马塞尔·杜尚。
所有早早见识了终极美好、确立了毕生壮志,却一时无法企及的人,余生都会饱受一个疑问的折磨:若我将永远无法停歇在那巅峰,那么近似天启的昭示又有何意义?坚毅者如正方形,为再次回到真理的怀抱倾其所有,也许他能再次登上那巅峰,也许只能在坚持与忍耐中度过不断求索的一生。无论结局如何,只要他将那段充满未知而心怀不朽的路走下去,就会收获独一无二的喜悦与哀愁,完成自己的升维之路。
202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