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密集地排列着爱与恨

苗炜新作的书名，非常点题，《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就是一本非常密集地排列了爱与恨的小说。

密集一词，显示了苗炜在出版了《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黑夜飞行》、《面包会有的》等几本小说集后，对自己的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爱与恨的故事，只要写得情真意切，哪怕单线条地推进情节，也照样慑人魂魄。《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笔，苗炜能写不好一个情感故事？他完全可以用以点带面的手法完成《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

大概苗炜觉得，以一点带出的面到底不稳固，这很可能伤及小说的高级感，于是，我们从这本小说里至少能读到两个被作者分别冠之以“烟”和“巧克力”的爱情随岁月而逝的故事，也因此，苗炜的新作就有了一个看似随意的名字：将烟、巧克力、伤心故事等小说中的三个关键元素铺排开来便了事了。

小说家一般都会替自己作品起一个或雅致或充满玄机的书名，前者如苗炜的第二本小说集的书名《黑夜飞行》，后者像苗炜第一本小说集的书名《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依然是相当成熟的写作者了，苗炜怎么就给了自己的新作这样一个名字？

读完整本小说，以上问题迎刃而解。可对没能读到小说结尾的读者，何以给自己的新作这样一个名字，就成了苗炜留给读者的悬念。问题是，一旦打开了《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还有可能半途而废吗？伤心的故事，推动情节的桥段和手段又都那么时尚，我想，只要我们开始读第一页，就只能不歇气地将《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读完。

跟着苗炜走完《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这一程的读者，也就读到了这本小说最精华的篇章，它出现在小说第三章“伤心故事”的第23节里，那时，刘棣与唐娟已经离婚。

一篇小说的读后感，似乎没有必要概述情节。可是，如若不交代一下一对陌生男女是怎么相识、相爱到必须通过结婚保证永远在一起，又是怎么彼此生厌到必须以离婚来了结一段情缘的经过，所谓精华篇章的认定，就成了我一个人的梦呓。

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刘棣在一次于咖啡馆举行的活动中与唐娟一见钟情，那时，唐娟借居在北京鼓楼附近一处大杂院里以编剧为生。热恋中的刘棣和唐娟，在鼓楼唐娟那满是时尚符号的小屋子里住了半年，那半年里，话剧展览音乐会充盈了他们的生活，也充盈着他们的感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决定牢固自己的感情生活，便在望京装修好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那套爱巢里，更是点缀着世界顶级消费品。满足的日子容易使人倦怠，虽然刘棣每天还去电台主持晚间音乐节目，虽然唐娟还习惯于将灵光乍现时出现在脑际的好故事讲给丈夫听随后慢慢纳入自己创作的剧本里，但是，“（唐娟）肤色发暗，黑眼圈加重，嘴唇没有血色，头发枯黄，掉发严重，食欲不佳”，而刘棣的身体状况也在每况愈下，两人遂决定，戒烟。

发生在刘棣和唐娟之间的伤心故事，何以名之为“烟”，已然清晰。不过，在苗炜的用意里，以“烟”代称刘棣和唐娟之间的故事，是从戒烟那一刻起，由甜蜜拐向了伤心。

当九零后渐成这个社会婚嫁的主力军后，就算不婚的诉求在这个群体中甚嚣尘上，爱上一个人并与之结婚生子，还是他们的主题歌，所以，那么相爱的刘棣和唐娟，怎么就能因为戒烟而离婚呢？而苗炜，为了坚定他通过《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讨论的这一代人爱与恨的缘由，又引入了被巧克力左右的爱与伤心的故事：刘棣的同学托尼风云际会地实现了财务自由后，情场得意起来。同样为人生赢家的杨小诗，为了追逐更高标的财富境界，处心积虑地跟定托比……弥散着巧克力香甜味的爱情故事，结束于令人后怕的人身伤害中。温和如刘棣与唐娟、凶狠像托尼与杨小诗，他们的爱情结局都是破碎，这已无需赘言，苗炜想要探讨的是，画在破碎之后的那个句号，只能都是一个“恨”字吗？

出现在《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第三章第23节的华彩乐章，让我们读到了苗炜面对不尽如人意的周遭时，表现出来的善意。

“他真的是个好人，并不是说他是个好丈夫，他是个难得的好人。你看现在的人们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价值，都觉得自己有才华，都觉得好事应该归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多，得不到就愤愤不平。他不一样，他羡慕别人的好运气，但认定自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他不贪婪，也不会因为欲望太多睡不好觉……你看看我们，处于一个多么缺乏耐心、缺乏自省的时代，有这么一个浪漫的人多难得……我们暗暗较劲，患得患失，他听听音乐，看看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怕失去房子吗？不，他怕失去温存，那点儿温存鼓励他，以后可能没多少人愿意再和一个中年loser上床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失去一种欢愉的能力，这才是他最痛苦的事，比失去一个房子要严重。”

引文中的他，是刘棣。这段对刘棣的评价，并不来自作者的描述，而是出自唐娟与闺蜜的对话中。那时，唐娟已经与刘棣离婚。

之所以认定唐娟对前夫的这段评价是整本小说的华彩，理由至少有这么两重。其一，佳侣成为怨偶后，为了谁是谁非为财产为孩子到底归谁抚养等等问题争得你死我活，已成当下的社会常态，苗炜以唐娟对前夫的这段议论，给出了不得不分手的夫妻也能善意分手的样本。其二，也是华彩章节中的华彩，就是通过唐娟给了刘棣这样的人生失意者一个正面和积极的评价。

相比同学托尼，刘棣有多么失败？不要说财务自由了，离婚后将唐娟承担了首付的那套婚房给了唐娟后，他只能去远郊谋求一处且能容身的住处；因为与主管在理念上有所分歧，刘棣失去了那档晚间音乐节目，随之而来的是收入大减；以此推测，一败涂地的刘棣在后《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时期也许将潦倒、孤独一生。

节节败退的刘棣，他的人生结局已可预见，但最了解刘棣的唐娟，却不肯将loser一词按到前夫的脑袋上。唐娟的理由是，刘棣能正确地评估自己，刘棣从不怨天尤人，刘棣欲望适度，刘棣对周遭最大的希冀是被人善待也温存待人。

在几乎人人认定托尼才是成功者的当下，苗炜将我以为能给男人的最高级的评语，给了几乎无可争议的loser刘棣。懂得苗炜的《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的读者在大感意外的同时，心头一暖。

可惜的是，像刘棣这样特别得此地文学作品中难以见到的正面角色，是由作品中的人物唐娟评论出来的。假如小说能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完成“这一个”刘棣的塑造，那该多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