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是兔子,不那么爱吃大白菜”
借着《我的阴阳两界》新版,我又重新看了一遍这本小波的遗珠之作。
这篇小说篇幅不大,在饶有兴味的语言中,故事不知不觉就走向了尾声。乍一看是皆大欢喜的爱情小说,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各有各的“大病”,男的不举,女的非要上赶着给人家治病,所以说她的精神也不太正常。
王工程师和小孙初相识,仿佛一场过家家。俩人说是扮作情侣,假装恋爱。假着假着逐渐靠拢,将彼此看作了“自己人”。恋爱谈成了,病也治好了。
先来聊聊这篇小说里的爱情部分。
王小波的小说里总有种义无反顾的浪漫:小孙一腔孤勇,闯入地下室要“拯救”王工;陈清扬从山上跑下来找王二,要自证“搞破鞋”;王仙客一头扎进长安城,势要找到无双。他们的奔赴没有提前计算得失,无论闲言碎语如何纷扬,他们都不回头。(甚至还会打一打反派,比如泼人家一脸热豆腐)
王工程师和小孙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小孙说,“你别紧张,就当咱们俩在一块吃个桃。这是因为咱们好嘛”。你看这个女孩有多可爱。
细看这话是有自己内在逻辑的,因为咱俩好,所以咱俩要一起做些快乐的事情。这和“因为我们结婚了所以我们要做爱”是不一样的。无论此时情感的命名是什么,重点是“咱们好”。我们成为了一个共同体,我看向你就是看向自己,我理解你就像理解自己。
这是王小波式爱情故事的核心,近似于革命友情的深切情感,两个人并肩战斗,抵御洪流。《黄金时代》的陈清扬和王二,在一种近乎义气的氛围里团结,在与外界的斗争中合为一体。《地久天长》里三个人的友情,与若有若无的爱情交织成明亮的线。
如果有小波爱情学概论,那么逻辑就是,两个人格互相珍重是本质,情感状态的命名是形式,所以“搞破鞋”“敦伟大友谊”“治病”这些都是表象,内里就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你好,你是自己人。
接下来再聊聊“我的阴阳两界”。
如果只看这个爱情故事,“阴阳两界”或许是这么回事(一种理解,不一定对),男主角王工程师的世界一直分为阴阳两面的:他住地下室,别人住地上面;他不举,别人正常;他是小神经不开会,别人天天开会,等等。
小孙的出现,连接了王工的“阴”和“阳”。她从阳的那一面走来,走进阴影里,她选择了一种与他同行的生活。因此王工的黑暗渐渐被稀释。
但我们读小波的书,绝不能止步于表面的那个故事。他太聪明了,经常一句话说出十个意思。所以这个“阴阳两界”,越咂摸越意味深长。
在和小孙这条线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王工就像碎嘴子一样,老讲些别人的事,前妻的事,李先生的事,还有什么甘心委身于李先生的大嫂。
李先生的事还挺重要的,这个是我读第二遍才察觉到的。一方面王工不知疲倦地给小孙讲李先生(姑娘早就不想听了),所以李先生也算是他俩关系的推进器;另一方面李先生的事佐证了王小波的“阴阳两界”概念。
讲起来并没有什么,李先生本职是搞俄文翻译,突然爱上了西夏文,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直接辞了原职,全心全力且穷困潦倒地研上了。
李先生没工作,大家当然以为他是“矮人一等的家伙”,于是李先生的世界里也出现了阴阳两界。“我们”和“他们”仿佛成了对抗态势,关于“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小波是这样写的:
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这一点没有问题。这证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样,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不一样是聪明还是有毛病,还没有定论。既然如此,就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大家觉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显然,认为他有毛病的人将是大多数。
讲完了“有毛病的”李先生,王工表示很想念他,并如此总结道:
“硬的时候我们急着去要自己分内的那点东西,丝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说,还是西夏文,就已经活到了另一界了。”
到这里,我试图再次厘清小波的“阴阳两界”概念,它或许不是二元对立的价值观那么简单。
李先生放着好好的工作不要,一门心思钻研西夏文,从“阳”走到了“阴”;王二呢,因为看见过一个人往大街上倒shit,从此硬不起来了,也从“阳”走到了“阴”。类比来看,如果李先生继续做好好的工作,就仿佛王二一直回想那个令他作呕的画面。他一定是做不下去的。
所以,一个人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如果他不做,就有东西横亘在心上,永远折磨着他。这种折磨可以说是心理性的,也可以说是生理性的,他会不由自主地“软”下去,在方方面面。
又回到了王小波在杂文里反复强调的,这是“生活方式”的问题。人活在事与愿违的世界里,就如同脑中反复回放shit,总是不舒服的,既做不了事也做不了爱。所以即使走到“阴”的那一面,是千夫所指,是别人眼里的不正常,是小神经,是矮人一等的家伙,但只要奔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使劲,那就是胜利。
当然这不是绝对的二元对立,不是自己全对别人全错的片汤话。重点在于人对自己的生活要有探问,要凭借自身的意愿找到阴阳两界。
绕来绕去的辩证,听起来像是钻牛角尖,给自己找别扭。世上有简单的生活方式吗?有的,但浑浑噩噩地生活,向来不是王小波的主张。
最后分享我在书里特别喜欢的一段话(虽然它在文中并不起眼):
马大夫以为我直不起来,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一点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买三十斤好的冬贮大白菜。其实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还是直不起来。因为我不是兔子,不那么爱吃大白菜。
王小波相信这世界一定存在着其他的享受,比兔子吃白菜更有趣。人的生活不是制式的,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是重复他人的经验。
他在《寻找无双》的最后写道:“何况尘世嚣嚣,我们不管干什么,都是困难重重。”既然如此,我们更可以放心大胆地选择自己的世界,反正阴阳两界哪边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