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重读卡拉马佐夫

第一次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新年的时候，在我的阅读笔记上写着——拖着极其疲惫的自己去上班，不想理会工作和生活，只想继续看卡拉马佐夫，一直看下去。北方冬天积雪多，很容易和严寒的俄罗斯联系在一起。以前我从来不喜欢冬天，从爱上老陀开始，冬天也变得可爱起来。“如果你感到痛苦，就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吧。在这里你会找到他人的痛苦和忏悔。”当时的我大概是这样的心情，需要到灼人的俄国文学逃避生活的难处。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所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起初在刊物上连载，1881年单行本出版不久后他就去世了，也使本书的结局成为一个永远的谜，成为俄国的“红楼绝唱”。1861年沙皇政府进行自上而下的“农民改革”，社会处在动荡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通过卡拉马佐夫一家的悲剧，就俄国当时正面对的社会问题和精神危机加以阐述，并试图找出治疗社会病根的方案。

作为大家长的老卡拉马佐夫，是个道德缺失的、没有家庭观念和责任感的父亲，他纵欲、吝啬又贪婪，不论他做出什么事读者都不会觉得奇怪。

大儿子德米特里的性格率直、狂暴又任性，继承了他父亲身上好赌、好色、暴躁的一面。他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他的情妇格露莘卡却被老卡拉马佐夫瞧上了，而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是个骄傲、单纯又高尚的人，他对未婚妻的感情是复杂的。

二儿子伊万是个矛盾的人物，他对社会上的一切都抱有怀疑态度，他嘲弄周围人的观点，但自己的观点却又不那么站得住脚，他爱上了大哥的未婚妻，爱上了这位美德的化身。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借来传达他本人否定社会主义的代表。

最小的儿子阿廖沙投射了作者所有的理想，他聪慧又善良，并真诚地相信爱可以战胜世界上一切邪恶，但是当修道院的长老去世时，他最开始的信仰出现了动摇，三个儿子中看起来他是最爱父亲的那个，他从不责备老卡拉马佐夫，当然他不责备任何人。他是整个故事的目击者，是被卷入其中的传话人，是悲剧里的希望。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在这本书里俯拾皆是，比如说这句：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不爱具体的人，即一个一个的人。还有我更喜欢的一句：“首先要善良、其次要诚实、最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荒唐的父亲最终遭到杀害，人们把和父亲有共同情妇的大儿子米嘉抓起来了，他在狱中完全变了性格，和父亲一样粗暴又好色的一面改变了，审判米嘉的章节是全书最让我动容的地方，那些直戳心灵的证词想闪电一样劈中了我——

“诸位陪审员，父亲，什么是真正的父亲？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名称？有些父亲实在也简直就像是一种灾难。他遭到这种命运，究竟是谁的错呢？以他原来良好的气质，正直而敏感的心肠，竟受到了那样荒唐的教养，究竟谁应该负责任呢？有人教过他理性没有？在科学方面是不是受过相当的教育？在童年时代有人多少爱过他没有？

可是这老人却竟对大家埋怨他儿子如何的不孝和残忍，竭力在大庭广众中糟蹋他、损他、造他的谣言，收买他的借据，预备把他送进监牢里去！

像卡拉马佐夫那样的父亲不能也不配称作父亲，爱一个不值得的父亲是荒唐的、不可能的。不能无中生有地去制造爱，惟有上帝才能从虚无中创造。

人家打着官腔回答他：‘他生了你，你是他的亲骨血，因此你就应该爱他。’青年不免会寻思起来：‘难道他生我的时候爱过我么？他在那个时刻，也许是被酒刺激得欲火如焚的时刻，他并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最多只是把好酒的癖性传给了我，——这就是他全部的恩德。为什么单只是因为他生下了我，但以后一辈子却并不爱我，我就应该爱他呢？”如果这位父亲有力量，能够回答得出，向他提出证据来，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筑在神秘的偏见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负责的、严格合乎人性的基础上。

这些灵魂的发问并不只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发问，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类的发问。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可以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过往作品的总结，“穷人”、“双重人”、“地下室人”的形象都可以在卡拉马佐夫身上得以窥见。他在《罪与罚》中的犯罪重现、《白痴》、《群魔》以及《少年》中提出过的问题，又有了新的探讨。作家寻求一个答案，他的解决办法是爱，而抽象的爱并不是拯救社会的最终办法。脱离了社会实际，单纯从道德角度去评判生活中的罪恶，是不客观的，但这也是贯穿陀思妥耶夫斯基文章的思想，这与作者本人的信仰以及生活经历有直接关系，但小说中所含的哲学思考却是震撼人心的。原来老卡拉马佐夫是被他的第四个儿子——私生子也是仆人斯乜尔加科夫所杀，早些年老卡拉马佐夫强奸过一个疯癫的女人，就是私生子的妈妈，私生子是老卡拉马佐夫的罪行的证据，他死于斯乜尔加科夫之手是最合理的结局。

表面上这是一部荒唐的家庭伦理剧，写家庭成员之间不可逾越的隔阂，实则是一部“精神小说”，还停留在旧世界的人们面对科学爆炸和理性主义产生了信仰上的困惑，产生精神的扭曲和空虚。责任与欲望，理智与情感，金钱与自由，善与恶……从来都不好抉择，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出的答案未必让所有读者都满意，但至少那些语句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燃一盏慰藉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