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透了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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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为了要写这篇书评,我枯坐了一小时。我扣扣手皮,揉揉头发,发发呆,再摊开手来,我上上下下观察那两只手,纹理是那样散乱,仍是毫无头绪从哪开始说呢。马伯乐,一个像连环画里走出来的畸男子,我要从哪开始说呢。
整部小说,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主要讲述了马伯乐从青岛“逃难”到上海,再从上海逃难到南京,再到汉口再到南昌的逃难经历,虽是逃避战乱,却写尽了马伯乐的逃避哲学。满篇尽是“这算完,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马伯乐的逃难路线正是萧红的逃亡路线。当年萧红和萧军为了逃去汉口还是西安,也是像马伯乐和太太一样有过一番争执,所不同的是萧军一定没有这样哭天抹泪的表演一番,双萧最后是去了南昌。
有意思的是,到了南昌后马伯乐所依靠朋友的父亲姓汪,有一个漂亮小姐,马伯乐还和汪小姐有过一段微微苗头的恋爱。实际双萧租住哈尔滨的房东也姓汪,也有一对漂亮的汪小姐。萧军和其中一个汪小姐的感情也像是有那么一丝游移过。
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萧红写小说,也是满篇的私货。多少的巧合,写得像是自己的经历,又完全不是自己的经历。
要说如何写一个讨厌的人,马伯乐这个人物简直就是教科书级别的。萧红为什么要去塑造这么个人物?他物质、虚伪、狡猾、卑劣、冷漠、自私,凡是我们种种讨厌的人性,他都占满了。可是萧红以往写人从来不会这么写,一直都是打一巴掌,再给颗枣子。
比如说,书里描写马伯乐太太。太太为了得到绅士公公的家产,会十分卖力地表演做基督徒。但是到了逃难的时候,太太为了保护孩子和行李不丢,一夜像头狼一样睁着眼睛守护这个家。虚伪和母性都是马太太,很难理直气壮地说马太太很讨厌。
但是马伯乐这个人,从头到尾,萧红就没打算让他有什么另一面。有趣的是,要体现这个人的厌恶,萧红连他的鞋子、裤袜、头发、枕头、酱油瓶、饭粒都不会放过。萧红要写尽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
凡是和马伯乐沾点边的,萧红都要极力给这些物件们安上一个生命。马伯乐吃剩的饭粒,原本都老老实实得在桌子夹缝里待着,马伯乐一生气一拍桌子,那些久远的饭粒立刻也生气似从桌面上跳起来,平平展展得铺起在桌子上。这一下子马伯乐顾不上生气了,他生怕那些饭粒逃走似的,马上用袖口把饭粒们扫到地上。扫完之后马伯乐终于得了空再继续生气。
马伯乐的酱油瓶子们也是戏份很重。马伯乐“逃难”到上海的时候,住在四面没有墙的房子里,那间房子白天晚上没有任何差别,一整天都开着灯,外面的声响一点听不见。只有日本人炮轰的时候,马伯乐才感觉到床下像藏了只大怪兽,要从床底下跑出来。
但他即便吓得惊慌慌,仍是餐餐要做蛋炒饭。但是对于做蛋炒饭的酱油瓶子、油瓶子,马伯乐就像这瓶子天生就该倒一样。每次一开门走进那黑洞洞的房间,他必然要踢倒一些酱油瓶子、油瓶子、醋瓶子。马伯乐先是惊慌地看看有没有撒出来一些油啊,醋啊,如果没有,他再若无其事将这些瓶子原地扶起,这就算处理完了。下次进门仍是这样继续踢倒,检查,再扶起。
马伯乐的逻辑很简单,父亲的钱是难要的,他现在一个人出来逃难钱是很拮据的,他现在的节省都是为了等着太太来上海一起逃难。太太若来了,钱也就来了,钱来了,他的人生又有光了,那么他现在的省吃俭用和窘迫混乱就有了继续下去的意义,其他的一切也就都可以将就了。
太太还是带着钱逃难来了。他们坐着混混一样的汽船越过江来到汉口,再坐上一辆跟那辆长江上一母双胎的混混汽船又逃到了南昌。
萧红在这里,把马伯乐所坐的船也是花了写人这样的精力,仔细描画了一番。马伯乐生活的所有细节全部都是放大版的。小到一个毛孔,萧红也不会忘记让人生起一些对马伯乐的厌恶。
萧红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人?她是有深刻的讨厌的。马伯乐的自私好像他生命中的三个男人,总是在困顿的时机,丢下萧红,自己逃命去了。
这本书萧红把伤痛和悲悯全藏起来,她开足笔力,把辛辣、讽刺、刻薄全部倾倒给马伯乐这个人。她大概有时也厌透了,自己身上的病,男人身上的病,全部变成了文字的宣泄。看完之后好爽啊,我看这是萧红写得最爽的一本书,写的时候萧红把骨头都震得咯咯响了吧,病体也振奋了。可惜马伯乐还没写完,萧红就病世了,她寿命短暂得像马伯乐与汪小姐的恋爱。所以马伯乐来不及洗白,就这样钉死在中国丑角的名录上,与鲁迅的阿Q奇了名。
表面上,好像萧红一辈子依靠了四个男人过生活,实际上给她真正依靠是她手中的笔,所以才能如此辛辣得力量喷薄、浑然天成、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