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王晓升:从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存在概念的分析看存在论的出路
本文原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7期,注释从略。
王晓升,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主体认识客体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核心,而在近代哲学中,这种形而上学逐步走向顶峰,其中的问题也越来越明显。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试图解决主客体哲学所无法解决的问题,用存在论来取代这种形而上学传统,用此在生存的理论来代替近代哲学以来的主体理论。作为一位深受马克思思想影响的思想家,阿多诺的批判不仅对于我们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角度深入批判海德格尔哲学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对于我们重新思考当代哲学发展的出路也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剖析 从黑格尔哲学以来,哲学家们就开始意识到主客体哲学的框架所存在的问题。按照主体和客体的模式,以征服自然为目的而不断建构起来的主体是无法从根本上把握客体的。这是因为,当主体用合理化的方式来描述客体的时候,客体一定会包含这种方法所无法描述的东西。海德格尔把这个东西理解为“存在”。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只要把握了存在,就能够克服主客体哲学的局限性。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是要研究存在的。可是海德格尔本人却从来没有明确地定义存在概念。为什么海德格尔没有给存在概念下一个定义呢?有学者根据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说法进行解释。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说:“‘存在’是 ‘最普遍的’概念。”盖尔文认为既然“存在”是最普遍的概念,那么我们就无法按照属概念加种差的方法来给“存在”概念下定义。海德格尔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海德格尔的这段文字就会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海德格尔说“存在”是“最普遍的”概念的时候,海德格尔给“最普遍的”加上了引号。这表明,这里的“最普遍的”不是抽象一般性意义上的最普遍。海德格尔解释说:“如果存在者在概念上是按照属和种来区分和联系的话,那么‘存在’却不是对存在者最高领域的界定,存在不是属,存在的‘普遍性’超乎一切属上的普遍性。”在这里,存在不是对存在者最高领域的界定,不是说,一切存在者都“存在”,都有“存在”这一普遍属性。这是因为,存在不是属,存在不具有属的意义上的那种普遍性。但是它也有“普遍性”。这个普遍性是指超越者的“统一性”,是“类比的统一性”,而与最高属的概念相对照。 那么这种普遍性是什么意义上的普遍性呢?对于存在者,我们都可以用概念来加以概括。通过这种概括,我们得到一般的属性。但是,任何一个存在者都是通过非存在者而使它成为存在者。我们面前这张具体的桌子是在与其他东西的区别性联系中才成为桌子的。当我们说“桌子”的时候,这种区别性联系是不包含在“桌子”的概念之中的。这些不能被概括在桌子的概念之中的东西就被包含在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之中。它是使桌子成为桌子的“中介”。这个中介不能用任何概念来加以概括。任何事物都需要有中介,都必须借助于中介而存在。而在语言上“是”也就是“中介”。当我们说“桌子是木头的”这句话的时候,“是”就发挥了这个中介的作用。用阿多诺的话来说,“是”就是一般中介的抽象形式。那么海德格尔为什么不直接用“中介”这个词来表达这里的意思呢?这是因为“中介”这个词仍然可能被理解为关系、联系,而这种关系和联系也可以被实体化。而“是”就不同了,它可以被用来表示“非同一性”、不可还原性。“桌子是木头的”表示,桌子不能被还原为木头,表示桌子和木头是非同一的。更重要的是,语言中有一种规则,阿多诺把这种规则说成是语言中的“契约”:主词和谓词必须是不同的。我们不能说“桌子是桌子”。如果我们说“桌子是桌子”,我们就没有给人们提供任何信息。而“桌子是木头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桌子不是它自身”。那么为什么我们只能说:“桌子是木头的”,而不能说“桌子是它自身”呢?这是因为,从存在论意义上来说,任何桌子都是由非桌子的东西所中介的,通过这种中介,桌子才成为桌子。没有这些非桌子的东西(存在),桌子是不可能存在的。更抽象地说,没有存在,就没有存在者。于是,“是(存在)”就成为表达这个中介的最好概念。 由此可见,“存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概念,它不是抽象地概括存在者而得到的一般的“属”。这就是说,“存在”不是“属”。它是把非同一的东西综合起来的结果。对于这种非同一性,海德格尔用无限的区别来表达。海德格尔说,存在的意义包含“无限的”区别。我们正是这样广泛地运用“存在的”。而对于这种综合所得出的东西,我们不能用通常的概念来表述,通常意义上的概念都不适于说明存在的意义。如果是这样,那么存在就不是“概念”,如果存在不是概念,那么海德格尔就不是在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概念的意义上来使用“存在”。海德格尔就必然要把存在和抽象地概括起来的那种一般“存在”区别开来。为了表达这种区别,海德格尔在许多不同的地方,使用了各种不同的德语词汇来表达这里的意思。 虽然“存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概念,但是它至少也像概念那样被使用。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他所使用的存在不仅仅是概念,而且是存在本身。也正因为如此,“存在”不能在一般概念的意义上去理解,不是要按照内涵与指称的关系来理解。它是在进行“命名”。我们还应该特别注意,海德格尔在这里所进行的“命名”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命名。海德格尔自己明确地指出:“这种命名不是分贴标签,运用词语,而是召唤入词语之中。命名在召唤。”这种命名不是像我们给儿童取名,用一个符号来标识他。海德格尔所说的命名是召唤,是把被命名的东西带入字词之中。这就如同原始人的语言神秘主义一样。原始人认为,他诅咒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诅咒这个人本身。人本身和他的名字是无法区分开来的。呼唤这个人的名字就把这个人“唤入”他的名字之中。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存在”的时候,他不仅仅是把它当做概念来使用的,而且也把它当做存在本身来使用。正因为如此,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既是概念,又不是概念。 本来字词不能表达被表达的东西,这是字词的一个缺陷,唯名论看到了这一点。但是,海德格尔不把它看做一种缺陷,而是一种优势。这种优势表现为,字词的缺陷高于字词的运用。这就是说,字词虽然表达了一定的思想,但是还存在一定的缺陷,还存在着没有被表达出来的东西。这些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被概括到“存在”之中。海德格尔关于存在的优先性表达了这种优势地位。因此,阿多诺挖苦说,字词没有能表达一定的思想反而高于字词表达了一定的思想。这就是海德格尔玩弄的把戏。任何字词和它所表达的对象之间存在着不可还原的关系。这种不可还原性表明,存在概念是一个疑难概念。它是抽象的,是概念,同时也要涉及非概念。但承认这个概念的疑难特性是一回事,而这个疑难特性向我们显示出来的样子又是另一回事。在海德格尔那里,这种疑难特性变成了一种特权,即“存在”概念的特权。在阿多诺看来,既然“存在”这个概念表示一种界限,既然它要从概念上表明它不能表达的非概念的东西,那么尽管它仍然是概念,但是我们却不能合法地认为这个概念直接超越了概念,而表达了这个概念所不能表达的东西。存在这个概念表示,人们使用的概念都有缺陷,即它不能表达非概念的东西。但是我们却不能同时说,存在这个概念也直接呈现了这个非概念的东西。存在这个概念表示了语言中的这个界限,如果我们认为存在概念同时也超越了这个界限,直接超越了概念而达到非概念的东西,那么这就错了。
二、存在是不是超越了主客体? 存在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而是中介。海德格尔认识到,主客体之间存在矛盾,这两者需要中介联系起来,但他却把中介实体化,存在就是这种独立的、实体化的中介。而海德格尔把这个被独立起来的中介看做超越主体和客体的东西。海德格尔明确地表示:“存在地地道道是超越者。”阿多诺从海德格尔得到存在概念的方法和内容两个角度批判了海德格尔的这种主张。 当海德格尔把存在当做超越者的时候,其实就是想表明,在我们说出每一个概念的时候,我们不仅仅说出这个概念所概括的抽象的一般含义,而且还说出一种“概念性”,即概念所不能穷尽的东西。“存在”这个词语就是要让人想起这个概念性背后有某种东西。它好像以天然的方式存在(φυσει)。在这样的情况下,存在就不是概念,而是某种先行给定的东西。对于这个先行给定的东西,人们只能进行直观。 那么海德格尔是如何得到这个先行给定的东西的呢?在认识中,人作为主体认识一个对象,比如桌子。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认识具有局限性:人只看到面前的存在者(桌子),而没有看到这个存在者只有通过无限的中介才成为这个存在者。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个无限的中介是先行给定的(存在)。此在对于存在的把握就是领悟这个先行给定的东西。阿多诺认为,这个直接的东西其实是经过中介的。任何一个直接的东西都是被中介的东西。如果没有存在者,那么存在就无法被设想。海德格尔所说的这个存在,就是人们借助于存在者的中介作用而进行思维上综合的结果。在这个综合中,思维的综合功能和被综合的东西是结合在一起的。认识就是这“两种东西”相互作用的过程。这“两者之间绝不是相互独立”。而海德格尔恰恰就把这两个东西相互独立起来。所以阿多诺强调,“如果不把(认识)中的某个要素分离出来并绝对化,那么存在论的构想是行不通的。”当海德格尔把这两个东西分离开来并绝对化的时候,这两个东西都成为先行给定的东西。一个是人的思维的综合功能,分析判断中的“是”就代表了这个功能;一个是被判断的存在者所存在于其中的综合性联系(中介),存在就代表了这种联系。这两个东西都是直接给定的。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两个直接给定的东西不需要中介而能够被人们直接洞见到。在这里,阿多诺揭示了海德格尔哲学的矛盾。如果思维要能够直接洞见到存在,那么思维就必须有自发性。当我们看见某种物质东西的时候,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动地接受被看到的东西所给予我们的视觉印象。然而,如果要洞见存在,我们就必须借助于思维中想象和综合,如果没有这种想象和综合,这个东西就不可能显现出来。可是海德格尔却又否认了思维的这种自发性。海德格尔认为,存在通过现象学上的直观显现出来,我们可以像直观某种东西那样,直观存在本身。 本来,人们可以借助对于存在者的反思而把握存在的内容。可是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是直接的东西,是从认识过程中独立出来的东西,是只能被直观而不能被思考的东西。于是,这个直接给定的东西就没有任何确定的内容。阿多诺说:“如果反思由于没有直接的东西而没有内容,那么如果没有反思,直接东西就会是任性的、随意的;如果没有思考,即如果没有关于下述问题——所谓纯粹展示出来的存在对消极的、无思考的思想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进行的区别性规定,那么直接东西也会是任性的、随意的。”由于这个东西是任性的和随意的,所以这个东西是无法被规定的,也是无法被把握的。海德格尔使存在的不可规定性获得了特殊的优越地位。他把这个不可规定性变成了“无懈可击性”。由于存在不能被反思,是不确定的,没有固定的内容,所以如果有人对存在做出任何说明,那么他就被说成是误解的存在。于是,阿多诺说:“存在哲学把这种不可通达性转变成为无懈可击性,把脱离理性过程的东西变成一种在反思知性之外的超越的东西,这是既聪明又让人绝望的暴力行为。”海德格尔就是把这种脱离理性的过程,置于反思知性之外的东西当做超越的东西。 在阿多诺看来,当海德格尔把存在当做超越的东西的时候,他其实就背离了他最初所提出的那种批判的目标。本来海德格尔的哲学批判是要消除主客体哲学中那种拜物教的做法,即人们在认识中只是看到存在者,而看不到存在。可是,当海德格尔把存在绝对化,并当做直观对象的时候,这种现象学方法之中仍然包含了主客体框架。海德格尔的批判不仅没有消除这种拜物教,反而陷入了拜物教之中。本来存在是要借助于主体或者客体的中介作用才能把握,现在这个中介脱离了主客体而成为一个独立的东西。前面我们说过,认识是综合的功能和被综合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但是,海德格尔把这两个要素独立起来,并绝对化。当他把这两个东西独立起来并绝对化的时候,思维的综合功能被限制了,人的主观精神的要素被限制了。那种综合赖以进行的材料、事实性,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综合联系,也不能进入综合的过程之中了,不能作为认识的材料发挥作用。本来,在认识中如果这两个要素相互作用,那么这两者之间就不会被物化,主体的要素使客体失去了其固化的特征,而客体的内容进入主体之后又打破了主体的内在性。这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具有破除物化的作用。 不仅如此,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哲学还沾染了非理性主义的特点。在纯粹谓词判断的形式中,人们设定了谓词判断与所判断事实的纯粹的一致性,或者说,设定了主体和客体的同一性。我们知道,在以主客体的关系来认识事物的时候,事物之中一定存在着超出概念之网的东西。主客体之间的同一性是不可能的。人通过理性的认识所把握的是同一性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非同一东西可以被看做非理性的。在阿多诺看来,哲学不排除这种非理性的东西。这种非理性的东西是一种希望,它希望与主观理性(工具理性)无限力量相抗衡。同时这个非理性就是要促使理性进行反思。但是,这个非理性与海德格尔的那种非理性世界观完全不同。海德格尔要借助于康德的那种理性(Vernuft)直接跳跃到对存在(类似于自在之物)的把握。阿多诺认为,思维之所以不能进行这样的跳跃是因为海德格尔的跳跃希望达到这样一点,即在思维中,主客体之间的分离消失了。可是在任何一种思维中,只要思维还需要进行,那么这里就必定存在着主客体之间的分离,而不可能跳跃到主客体无法分离的地步。所以,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的超越主客体的努力,是要达到主客体的分离的直接消失。而这恰恰是非理性主义的世界观。 当海德格尔把存在独立起来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种“概念拜物教”。在这个概念拜物教中,概念被完全独立出来,变成一个孤立的“原子”。在阿多诺看来,概念不可能是孤立存在的,而必须与其他概念结合在一起,从而进行判断和推理。这就是说,任何概念之中都已经包含了判断,“没有概念不进行判断”。既然概念之中包含了判断,那么如果我们对任何一个判断进行分析,判断之中必然包含主词和宾词,也包含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如果是这样,那么存在概念也进行了判断,在存在概念之中也就包含了主客体。而海德格尔其实就是把这个包含了主客体要素的东西绝对化,把它变成了超越主客体的第三者。 在主客体的相互作用中,主体之中一定包含了超越客体的东西,而客体之中一定包含了超越主体的东西。包含了主客体要素的存在既不能被毫无保留地还原到主体,也不能毫无保留地还原到客体。于是,海德格尔就把这个东西看做超越主客体的第三者,但是,这个第三者却不能被思考。这是因为一个东西要被思考就必须搭乘一定的媒介。在海德格尔那里,实体化了的存在却脱离一切的中介,于是,这个实体化的存在就无法被思考。可是,海德格尔认为,这个脱离了一切中介,无法被思考的东西是被思考了。阿多诺说:“由于它拒绝思考,所以它才成为绝对。”在这里,人们会立刻反驳说,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就是要思考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强调,存在论是“思的事情”。但是海德格尔的思考是无概念的思考。而在阿多诺看来,从哲学上来说,任何思考都需要借助于概念,都需要用概念来达到非概念的东西。而海德格尔不借助于任何概念而达到非概念的东西,达到存在,海德格尔的“思”类似于“诗”。所以,阿多诺说,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远离了希腊文中的哲学,而类似于德文中的“思考”。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存在虽然不能被思考,但是可以被直观。那么,被海德格尔直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任何概念都需要超越概念,因为任何概念都要处理超越“事实性”的部分,处理不能被概括在概念中的东西。如果概念之中没有超出的部分,那么概念就不能发挥作用。比如,我们面前的桌子。如果我们局限在概念之中,局限在抽象的一般之中,那么我们就不能用“桌子”这个概念来说明我面前的这张桌子。我们之所以能够用“桌子”这个概念来指称我们面前的桌子,就是因为“桌子”这个概念之中包含了超出这个概念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概念之中包含了超出概念的内容,包含了流动性的东西。所以,阿多诺强调,“如果没有这个‘多出’的部分,那么任何概念都无法被思考,甚至没有任何东西是可能的。”任何东西都需要有多出这个东西的东西,如果没有多出这个东西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也是不可能的。于是,阿多诺强调,正是这个多出的部分才使语言成为可能。阿多诺也把这个多出的部分说成是“弦外之音”。这就是说,当我们听到一个概念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听出这个概念之外的东西。海德格尔的存在就是用来表达这个弦外之音的。海德格尔把这个弦外之音独立化,变成某种绝对的东西。好像在没有弹拨琴弦的时候,这种弦外之音也是可能的。在这里,海德格尔看到了主客体之间的矛盾,看到了无论是主体还是客体都不是最终的东西。这是他思想中的辩证法。但是海德格尔还是受到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束缚,他要找到超出主客体之外的某种最终的东西。
三、存在概念中的两方面内容:本质的纯粹性与变换了形式的存在者
实证科学就是要用概念来把握对象,它所能够把握的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海德格尔要把握的是存在。阿多诺把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理解为“本质”科学,以区别于实证科学。这个本质科学就是要提供实证科学所不能提供的东西。可是当海德格尔要把握本质的时候,他把本质与事实割裂开来,把本质看做独立于事实的东西。所以阿多诺说,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与“一切实际的内容拉开了距离”。既然海德格尔哲学与“一切实际的内容拉开了距离”,那么海德格尔哲学就变成了一种先验哲学,甚至比康德的先验哲学还要纯粹。 可是,海德格尔哲学又不满足于这种纯粹性。他也要把把握实际内容。这就是说,存在论既想保持先验哲学的“纯粹性”,又要能够对“实际的内容”进行研究,从理论上来说,无疑是不可能的。而海德格尔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因为他的“存在”概念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表现在,一方面海德格尔强调,他的存在论是研究存在的,这个存在是独立于存在者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说,存在也不能完全脱离存在者。这就使得存在和存在者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在评论海德格尔哲学的这个特点的时候,哈格指出:“存在和存在者这两个极端相互之间必须保持必要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大概是海德格尔存在论中最核心的东西,由于这种不确定性,以至于我们不能指明,它们之间的界线究竟在什么地方。”海德格尔的这种做法类似于,他从前门把存在者从存在中驱逐出去,又从后门让存在者偷偷溜进存在之中。不过这个时候,从后门溜进来的存在者,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存在者了,而是被纯化了的存在者,被变换了的存在者。这样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中既排除了存在者,又秘密地包含了存在者。于是,存在概念就与本质的纯粹性协调起来了。因此,阿多诺说,只有在“一切确定的区分或者一切确定的内容都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这种存在论才能与“纯粹性”协调起来。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存在概念中其实包含了两个方面的东西,一个是本质的纯粹性,一个是变换了形式的存在者。正是由于存在概念之中同时包含了这两个东西,存在概念变得无法被规定。也正是由于存在概念同时涉及这两个方面,所以,海德格尔的存在才既是概念,又不是概念。作为概念,它具有本质的纯粹性,作为非概念,它要涉及的是存在者(被转换了的存在者)。本来当这两个东西都被纳入存在的时候,这两个东西应该相互作用而结合在一起。如果我们用认识的模式来分析存在概念之中的这两种东西,那么我们可以说,本质的纯粹性,就是指概念所具有的综合功能,不过是一种纯粹的综合功能。而变换了形式的存在者就是纯粹的被综合的质料。如果存在把这两个东西同一在一起(即存在是单一的本质),那么这个就是真理本身的直接存在。所以,在海德格尔那里真理是在去蔽的意义上被理解的,海德格尔本人的思路是这样的。可是,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之中的这两个东西是无法同一起来的。海德格尔其实是把不能被同一起来的东西同一起来了。 那么为什么这两个东西不能被同一起来呢?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从一开始就是要表达不可还原的东西,不可概念化的东西,是表达非同一的东西。存在所表达的是认识中所产生的一种现象,即主体和客体之间的非同一性的现象。在这个非同一性之中,主体和客体都以变化了的形式在其中发挥作用。表示认识中综合功能的东西(主体)变成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概念,即不能被表达在概念中的概念,是超越的意蕴,是弦外之音。认识中被综合的对象变成了自在的质料,这种质料是从存在者那里转换而来的。这个被转换的存在者,这个纯粹的质料是不能被概念所思考的,而只能被直观。阿多诺指出:“(存在)这个概念从事实的领域借来了一定数量的‘空气’,即根本没有被思想过的或没有浓缩过的空气,也可以叫‘自在’;借来了把这空气综合起来的精神上的存在者,多于事实存在的神韵,也可以叫超越的意蕴。”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的结构之中包含了这两个东西,一个是“自在”,是被转换了的存在者(即存在者的被中介性),是纯粹的质料;一个是“神韵”,超越的意蕴(超出概念的概念),实存判断中“是”所表达的不可还原性。这两个东西是相互独立的。这两个相互独立的东西是主客体之间所无法解决的矛盾在存在概念中的表现。也正因为如此,存在概念才成为一个疑难概念。 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存在着一定的模糊之处。一方面,存在论是研究存在本身的;另一方面,存在论也要研究存在者的存在。于是存在论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是,存在论是关于存在本身的存在论;另一个是所谓存在结构的存在论。海德格尔所说的基础存在论就是指前者。在这个基础存在论之外应该有存在结构的存在论。而存在结构的存在论是要讨论存在者的存在。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含糊不清的。存在论的可能性就涉及这两者的关系问题,即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是不是关于存在者的存在或者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的研究。正是由于海德格尔在这两个方面含糊不清,所以海德格尔在基础存在论中排除了存在者之后又要以某种奇妙的方式使存在者返回到存在之中。因此阿多诺说:“只要试图对‘是’做那么一点思考,即使是以最苍白的一般性来思考,那么这种思考就会或者走向这边的存在者,或者走向那边的概念。这两个要素的汇聚不能被还原到单个的本质,停留在其中的东西本身不是本质。存在这个词所允诺的统一,只有在这个词未被思考时才是可能的,只有按照海德格尔自己的方法在它的意义没有得到分析时才是可能的,因为任何这样一种分析都会揭示消失在存在这个深渊中的东西。”可是,海德格尔用存在这个单一的本质阻止人们去分析。对于他来说,任何这样一种分析都是歪曲。存在于是就变成了绝对,不能被思考的绝对。而正是在这个绝对之中包含了无法克服的矛盾。而海德格尔本人却认为,他对于存在的构想可以消除这个矛盾。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的诀窍就在于,他既把存在和存在者区分开来,又能够让这两个相互独立的东西相互取代。而他的存在概念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阿多诺指出:在海德格尔那里,“单纯的存在者变成多余的东西,摆脱了作为存在者的标记,并被提升为存在,即它自身的纯粹概念。而存在则相反,它排除了一切限制性内容,不再需要作为概念来出现,而是直接可以算作是这个,即具体。这两个要素尽管是绝对孤立的,但相互之间却没有特殊的区分,是可以相互替换的。这种相等性就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从存在者那里得来的,是摆脱了存在者的标记而得到的,这个东西被提升为存在,变成了纯粹的概念。而存在反而不再是概念,成为直接的东西,变成了纯粹的“这个”。海德格尔的存在就是在纯粹的概念和“这个”之间转换。
四、存在者状态的存在论化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是建立在存在论差别的基础之上的。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通过存在论差别说明了存在者之中包含了存在所没有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存在者的不可消解的要素。这是海德格尔哲学中的积极要素。可是海德格尔并没有真正坚持这种差别。从前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存在者被他偷偷摸摸地纳入存在之中。这样他所确立起来的存在论差别就被他自己消除了。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别是虚假的,他所说明的存在论差别就是要取消这种差别,这是因为,存在论的差别是由存在自身做出的,也就是说,存在自身有责任去展示自身,或者显示它存在于存在者之中。 在《否定的辩证法》之中,阿多诺对此做了比较详细的解释。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强调,没有存在就没有存在者,但是,海德格尔也意识到,如果没有存在者,那么存在也是无法设想的。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如果存在要依赖于存在者,那么这就破坏了存在论所确立起来的存在第一性原则,因为这个第一性的东西需要被存在者所中介。那么如何才能克服这个困难呢?阿多诺进行了两个方面的分析,第一个分析就是海德格尔把存在者变成了存在的存在方式。这个存在者就是指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此在的存在属于存在的存在方式。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只有此在才能透视存在,如果没有此在的存在,那么存在自身就无法存在。其实,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Dasein),就是一种存在。海德格尔一再强调,此在不是存在者,不能把此在当成现成的存在者。由于此在也是存在,所以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区分存在和存在者是由存在本身进行的。存在在其自身中把存在和存在者区分开来。第二个分析是,海德格尔虽然也讲存在者,但是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者变成了存在者的概念。阿多诺指出:“由于他把一切单个的存在者都纳入存在者概念之中,也就是纳入存在者状态的概念之中,于是,使它区别于概念并成为存在者的那种东西却消失了。”存在者表示某种区别于概念的东西,表示非概念性的东西,但是当海德格尔把存在者变成概念的时候,存在者就失去了区别于概念的东西。在阿多诺看来,这是海德格尔哲学中的观念论的方面。在这里,我们看到,阿多诺特别引用了黑格尔分析时间和空间的思想来说明海德格尔哲学的这种特征。黑格尔在有关分析中,把时间和空间的不可规定的特点偷偷摸摸地换成了“不可规定性”。由于不可规定的东西变成了不可规定性,于是这个不可规定性也就可以被理解为“无”。 海德格尔把存在者变成了存在者的概念,这其实是对存在者进行了一种转换,通过这种转换,海德格尔就把存在者概念纳入存在之中,它就变成了存在结构中的要素了。存在者概念也是不同于存在概念的。这样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之中就包含了两个要素,一个是存在者概念意义上的要素,一个是存在概念的要素。而把存在者概念和存在概念结合在一起的是此在。所以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就是作为存在者的存在。但是,这个存在者却不能被当做既定的存在者来理解。海德格尔在这里就把这个特殊的存在者存在论化。他就把存在者变成存在论上的事实。 那么海德格尔究竟是如何把这种存在者变成存在论上的事实的呢?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强调,此在是通过理解存在而生存的。这是此在的本质,此在的本质就是他的生存。海德格尔强调,“对存在的领会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的规定。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在存在论层次上存在。”此在虽然也是存在者,但是他与其他存在者不同,他是在存在论层次上存在的。所以,海德格尔干脆说:此在是“存在论上的”。此在是有意识的存在者,但是这个存在者却不会因为有意识而成为“存在论的”。此在作为存在者被海德格尔观念化了。既然这个存在者的生存是存在论意义上的,那么这个观念化的存在者就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只能从存在论层次上去理解。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才会从存在论上要求人们从观念上勇敢地“向死亡存在”。 把存在者状态存在论化,这是海德格尔玩弄的技巧。这个技巧使海德格尔有可能在反观念论的名义下玩弄观念论。当海德格尔把存在从存在者之中分离出来,并把它作为独立的、被直观的对象时,他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把存在变成存在者了。这使存在论具有反观念论的外表。而当存在者变成存在者概念而被纳入存在的时候,存在论就是观念论的。于是,表面上,海德格尔哲学是反观念论的,但是海德格尔存在论也具有观念论特点。他从观念论出发,摆脱一切存在者,而致力于研究纯粹的存在。在阿多诺看来,把存在和存在者分离开来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对付唯名论和实证主义的。唯名论和实证主义只看到存在者,而看不到存在。当海德格尔这样做的时候,他就要反过来强调思想的重要性,要防止思维方面的东西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但是,当海德格尔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在很大程度上把思维方面的东西实体化,使它成为某种东西。当思维变成某种直接的东西,它好像有了物质的材料。海德格尔以这样的方式所得到的这个存在不是主体,但是却具有像主体那样的一切特征。这个存在甚至能够敞亮自身,可以投射(筹划)。所以,阿多诺认为,存在具有传统物活论的特性。
五、反主体的“主体哲学” 把海德格尔哲学说成是“主体”哲学无疑是误解了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明确指出,他在此在意义上所说的“自身”“既非实体又非主体”。这是因为,此在是从存在的意义上被理解的。在海德格尔看来,如果把此在理解为“主体”,那么这就已经是把此在理解为“现成的东西”。此在不是以这样的现成的方式存在的。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与存在一样是无规定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此在和存在一样超越了主客体。但是这个超越主客体的存在却包含了观念论的要素。 本来,观念论是强调主体地位和作用的,为什么这种存在论又包含了反主体的要素呢?从前面对于存在的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到,把存在者状态存在论化,把存在者变成存在者概念,这就是一种观念论的思路。如果没有这样的观念论要素,海德格尔的存在也不可能进行投射。海德格尔强调,“在筹划(Entwurfen)中进行筹划的不是人,而是存在本身。”我们知道,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筹划”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强调,此在在领会存在的基础上进行筹划。海德格尔说:“领会把此在之在向着此在的‘为何之故’加以筹划。”本来,进行筹划的应该是人,而不是存在,但是,人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海德格尔所说的筹划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筹划,而不是存在者意义上的筹划。所以进行筹划的是一种存在,即此在。 当海德格尔强调,进行筹划的是存在的时候,海德格尔又进一步指出,这种筹划“是把人发送到作为其本质的此在的绽出之生存中去的存在本身。这种天命作为存在之澄明而发生,而存在即作为这种澄明而存在”。这种筹划本来是要让人向自己的可能性中存在,使人在无限的可能性中展示自己。当然,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只有在人领会了存在的情况下,这才是可能的。可是,为什么这又成了人的“天命”呢?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对于存在的神秘理解其实也就包含了古代人的那种神话要素。按照阿多诺对神话的理解,“当我说回复到神话的时候,我特别是指自由被取消。本来主体通过自由而使它自身从盲目的、模糊的、直接的自然联系中解脱出来,从命运的控制下解脱出来,但是自由的这个方面却被取消了。”在原始时代,人对自然充满了恐惧。为了摆脱恐惧,人类认为,他能够控制自然。对他来说,自然的规律是人自己投射到自然上的。阿多诺认为,这表现了人类的自大狂的特点。但是这个自大的人类也要屈从于自然规律。在神话中,特别是在古希腊的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神话中的人物最初也不屈从于命运,不屈从于所谓的神谕。这些神谕其实都是人说出来的。如同俄狄浦斯的神谕的谜底,那就是人。可是当人试图避免这种命运的时候,最终都要屈从于命运。神话既表现了人的自大狂的特点,又劝说人听从命运。所以,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就如同古代的神话一样,是关于存在的“神话学”。它一方面强调,人有无限的可能性,人要向自己的能在而存在;另一方面,又劝导人服从命运。 从社会历史的角度来说,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具有这样的特点,“海德格尔尽管从此在、从直至今天的真正人类历史中抽取出一些规定性,而这些规定性却排斥了对这些东西的回忆。它们成为存在的要素,对于生存来说由此而成为某种预先规定好了的东西。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光辉灿烂、力量无穷,但对历史现实中的耻辱和失败却冷若冰霜,这种耻辱和失败好像被当做不可避免的东西而得到认可”。在阿多诺看来,当海德格尔把存在当做给定的东西时,当他要人们理解存在而生存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在理论上预设了人必须通过对于存在的理解而服从既定的存在秩序。在阿多诺看来,存在就包含了一种秩序,是最抽象的秩序。这个秩序就是“存在结构”。这个存在结构既包含了存在者,又剔除存在者。从存在论的角度来说,存在之中包含了历史的东西,但是这种东西是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而这种抽象的历史又排斥具体的历史要素。当存在排除了历史要素的时候,存在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光辉灿烂,力量无穷;当存在不排除历史要素的时候,存在就要求人屈从于历史要素。 存在论虽然包含了主体主义要素,但这种主体主义要素恰恰也是反主体主义的。那么这种情况的出现究竟有什么更深刻的思想根源呢?我们知道,在笛卡尔的二元论中,抽象的我思是与肉体要素完全割裂开来的。精神和肉体的二元对立其实在海德格尔哲学中没有被根本克服。本来,此在是存在者,是有血有肉的人,但是海德格尔却认为,此在是“存在论的”。这个存在论意义上的此在同样是把人的精神要素和肉体要素割裂开来。只有这样,此在才是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纯粹可能性,而不是现成的存在者。人有思想,但是人绝不会因为自己有思想而成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此在”,不是“存在论的”。按照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当人变成了存在论的,成为思想上的存在者时,人其实就失去了主体性的力量。只有当人具有肉体上的偶然性,人才能有意志,才能有想象力,才真正具有主体的力量。而海德格尔的此在恰恰排除了人的肉体。所以,当它把存在置于优先地位的时候,他从一开始就有反主体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德格尔哲学是反主体的主体哲学。
六、存在论的出路 尽管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进行了有力的批评,但他并不是要完全否定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的重要意义在于,发现了主客体框架之中被忽视的领域。这个领域也是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忽视的领域。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体会到存在,但是长期以来人们并没有把它作为一个对象来研究。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的研究就是要弥补这个缺陷。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也就没有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所以阿多诺说,海德格尔的功绩在于,他发现了主客体二元对立的问题,并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上,阿多诺和海德格尔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阿多诺看来,人的思想之所以前进,是因为他们认为新的抽象概念更适合于说明存在,是理解存在的更好的模式。在这种前进中如果他们发现了主客体之间的矛盾,他们可以通过反思这些问题来解决其中的问题,而不是通过直接回到古代的某种状况来解决。海德格尔把存在当做先行给定的东西,当做第一性的东西,这种东西把主客体矛盾直接解决了。 阿多诺认为,任何一种存在论如果要能够成立,就必须证明存在在逻辑上先于存在者,而这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一种存在论都是不可能的。如果要把存在当做先行于存在者的东西,那么这个先行的东西本身就会变成存在者。海德格尔把存在当做先行给定的东西,实际上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它当做存在者了,这个东西就已经被物化了。原本海德格尔是反对这种物化的做法,反对把存在变成存在者。 在阿多诺看来,把存在当做先行的东西必定会面临困难。任何第一性的东西都是被中介的东西。没有第二,第一性也就无法被设定起来。于是,这里就必然存在着一种循环,即中介和被中介的东西之间的循环。当海德格尔把存在作为优先的东西确立起来时,他必然要陷入一种圆圈。在面对这个圆圈的时候,他武断认为存在是优先的。在阿多诺看来,当海德格尔把存在这样简单地确立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包含了神秘化的因素。这种武断其实就暴露了海德格尔哲学面临着不可克服的困难。如果海德格尔要把存在的优先性确立起来,就应该进行论证,如康德在关于时间空间的先天性论证就是如此。但是,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第一章第三和第四节中,我们看不到任何这样的论证。海德格尔之所以没有论证存在的优先性,是因为这种优先性无法得到论证。 虽然存在作为肯定的东西无法被确立起来,但是它可以从否定的意义上被理解。这一点得到阿多诺的肯定。阿多诺说:“如果存在论终究还是可能的,那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它只是一种否定性的概括。”其实海德格尔本人也意识到,“存在”被当做肯定地给出的东西,这是有问题的。所以海德格尔有时也在“存在”这个词语上打个“×”,从“无”的意义上理解存在。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他在一开始就提出这样的问题:“究竟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反倒不存在。”所有这些都表明,海德格尔也反对把存在作为一种肯定的东西来理解。既然存在以否定的方式存在,那么这就意味着,存在只能在否定各种被给定的东西的基础上被理解。这也表明,海德格尔已经接触到辩证法的边缘。但是,由于受到现象学方法的制约,海德格尔还是把这个否定性的东西当做给定的东西,赋予这个否定的东西以肯定的形式。这就使得他的存在论走向了一种非理性的世界观。 既然存在是否定性的,那么我们只能在否定某种给定的东西中得到。如果我们要把握桌子,那么我们不能简单地像主客体框架那样,局限于面前的实体,而是要从非桌子的“东西”中理解桌子。如果没有非桌子的“东西”,桌子也不能被理解。应该说,海德格尔看到了这一点。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在有关“寻视操劳变式为对世内现成事物的理论揭示”的论述中,海德格尔说明存在论和认识论之间的关系。他所说的寻视操劳就是指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领会,而对于世内存在者的理论揭示就是一种认识意义上的揭示。在寻视操劳中人们领会了上手事物。而在理论上揭示存在者就是把上手事物当做现成事物来看待。这是科学的认识活动。通过这个分析,海德格尔强调,存在的领会规定了主客体关系,是主客体关系的前提和条件。主客体关系不过是存在之领会的一种转变而已。而近代哲学恰恰遗忘了存在之领会在这里所发挥的领导作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存在论的主题是关于知识的地位的,而不是方法论,不是关于人如何思考的。海德格尔的上述分析就是要确立存在论的首要地位,确立关于存在的“知识”高于关于存在者的知识。而阿多诺要对存在论进行转换,他不是要确立关于存在的“知识”的首要地位,而是把存在论变成一种方法论,即存在(这个否定的东西)如何被把握。在阿多诺看来,要把握这个否定性的东西只能靠辩证法。他的辩证法也因此被称为“否定的辩证法”。 对于阿多诺来说,主客体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关系,主体不能完全认识客体,而客体一定包含了超出主体的东西,超出概念表达的东西。这些东西要借助于辩证法来把握。而海德格尔由于接受了现象学的方法,认为存在可以自我展示出来。这个自我展示出来的存在的意义是可以通过理解而被把握。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他那里,没有辩证法。在《存在论与辩证法》的一开头,阿多诺就表明了,他要用辩证法来变革存在论。那么如何用辩证法来变革存在论呢?在阿多诺看来,这就是要通过对存在论的内在批判。只要我们通过对存在概念进行反思和批判,我们就可以得到这种否定的辩证法。从这个角度来说,存在论的自我反思必然导致辩证法。存在论和辩证法不是对立的,存在论已经达到了辩证法的边缘。黑格尔也是通过存在的分析达到辩证法。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多诺不是直接取消存在论,而是通过对存在的分析达到辩证法。在本文的一开头,我们就是按照阿多诺的思路从主客体关系的角度来分析存在概念的。对于存在概念的内在批判就是否定辩证法的必然内容。阿多诺说:“今天的哲学需要通过主客体之间的分离来批判理性,而不是驱逐或者取消这种分离。”
七、如何重新恢复主体的作用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把主客体的关系作为此在存在的一种特殊方式,而把存在作为源始的、优先的东西确立起来。对于他来说,此在对于存在的领会要高于主客体关系中所掌握的知识。从这个角度来看,传统的主客体关系的地位被削弱了。当然,在海德格尔那里也有主体性,但是,这个主体性就是此在中的这样一种思维,即他只是被动地接受存在。所以,阿多诺强调,主体性在存在论中变成了一个场域,被动地接受存在的场域。在海德格尔那里主体性的力量被削弱了。 当然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用存在来超越主客体,包含了一定的合理要素。近代以来,主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是建立在精神和肉体的二元对立基础上的。海德格尔在克服主客体二元论的同时也试图克服精神和肉体的二元对立。如果主体性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话,那么这种精神的力量还必须与人的肉体的体验结合起来。海德格尔在存在论上所讨论的各种“生存情态”,其实就是此在的一种生存体验。虽然每个人的生存体验都不同,但是这种生存体验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海德格尔从存在论上来讨论这种本质。应该说,海德格尔这方面的思想还是很有启发意义的。然而,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是存在论上的,而此在对存在的领会也是存在论上的。于是,肉体的体验被存在论化了。 阿多诺把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构想颠倒过来:海德格尔从存在出发去理解主客体关系,而阿多诺从主客体出发去理解存在。当阿多诺这样做的时候,阿多诺也意识到恢复近代主体哲学所存在的问题,即精神和肉体被对立起来了。而要克服这种主客体对立的二元论就必须克服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对立。在阿多诺看来,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对立不是近代社会才出现的,而是从人类文明一开始就已经这样。按照阿多诺启蒙辩证法的思想,人类从诞生起,为了征服外在自然就要不断地控制内在自然。而人的精神就是按照控制外在自然的需要而被建构起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的精神在如何对待自己的肉体方面也出现了一种矛盾的态度。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从荷马时代一直到今天,统治精神都力图在斯库拉返回到简单再生产和卡律布狄斯无限满足需求之间的两难处境中校准方向,它也从来不相信,任何一种指路明星能使它少走弯路。”。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人在文明中承认肉体上东西的合理性,但是始终对肉体怀有一种敌视的态度。人甚至表现出一种对自然的恐惧。对于人来说,如果一旦宽容了人自身的自然,那么人类就会倒退到原始野蛮状态了,人类千辛万苦所获得的“文明”成果就会被否定了。也正因为如此,阿多诺才说:“文化憎恶恶臭,因为它发出恶臭,正如布莱希特用夸张的话语所说的那样,文化的大厦是用狗屎建成的。”人的身体是会死亡的,死亡的身体会发出恶臭。只要人类的文明排斥身体,害怕恶臭,那么这种文化就是狗屎堆起来的文化。而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理解恰恰就表现了他对于肉体的一种矛盾态度。一方面人是有血有肉的存在者,是能够进行体验的存在者;另一方面,这个存在者又是“存在论上的”。 因此当阿多诺强调从主客体出发来把握存在的时候,阿多诺不是简单地重复近代主客体哲学,而是重新思考了主体。这个主体不是人类文明史上千辛万苦地确立起来的理性的主体,而是包含了肉体冲动的主体,是包含了偶然性的主体。只有这样一种主体才会打破理性的束缚,才能够反思那些不能被理性框架所把握的东西,才能把握“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只有这个不理性的东西才是理性的。因此,对于阿多诺来说,如果说今天人类社会出现了“存在的遗忘”,那么这恰恰是因为主体自身出现了问题。而这个问题的出现不是现代社会才有的,而是文明发展的结果。当然,阿多诺要重新恢复主体,不是要否定整个人类文明,而是要反思人类文明,实现人和他自身自然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