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待欲望？从菩萨、君子、小人、禽兽所共看的《金瓶梅》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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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的一句话最值得深省： “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这就是读《金瓶梅》，四种人有四种不同的感受，可见菩萨、君子、小人、禽兽四种人品。
长久以来，我的心里都仿似有一个影儿，而我的身体却始终伴随着另一种诅咒。 面对欲望的时候，克制就一定比诚实高尚吗？ 忠诚与仁义的旧话如今真的还有意义吗？ 理性与感性，传统与知识，对放肆生活的向往与对无常报应的恐惧。 旧的尺度已经不再适用了，新的尺度尚处朦胧，每当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候，这些问题总会不时地冒出头来，折磨得我不能安睡。 我们常说文学作品是用来指导生活的，但是文学作品也常有无法摆脱的狭隘和虚伪。 读过《金瓶梅的艺术》这本书之后，作者令我思考最深刻的便是所谓的果报。那不是常言道和僧佛口中的果报，而是真实得足以令人生畏的警戒。 我们听过很多道理，但真正能令我们心悦诚服的少之又少。 在今天，我们的人文发展远远落后于科技的发展，而父辈的一些信条又需要太久的时间去验证。当我们成长到某一天突然发觉那些古训并不再实用的时候，我们难免会走向纵欲的另一个极端，并美其名曰“顺从本心”甚至是“进步”。 如果不是接触到了《金瓶梅的艺术》这本书，我恐怕也正在下行的路上。 这本书于我的价值在于下滑的路上让我做了少许的停顿，给我看了一出生动得像我的邻居身上发生的真实剧。 看了各人的性格，各人的放纵，各人的诅咒，各人的死亡。让我再处理欲望的尺度时平添了许多的忌惮。
“真实”说来简单，于作品却不易得 在当今时代，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接触大量的故事。 影视、文章、音乐、甚至是指尖不停滑动的小视频和热搜，一个个故事都自诩真实，填塞着我们的意识海。 我们总在被一些故事激怒，被一些故事感动，也会对很多的故事嗤之以鼻。 我相信每一个会反思生活的现代人都能感觉到，真正的真实才是一个故事最好的生命力。 一旦故事脱离了现实的尺度，我们听者也许不会马上警觉，但是这位可怜的讲述者想要再说服人们去相信他的道理就很难做到了。 孙述宇先生在本书中开篇便定下基调“《金瓶梅》的成就，是写实艺术的成就”。 作者揣测《金瓶梅》的成书契机：《金瓶梅》的作者不满意《水浒传》中武松杀西门庆的安排，他认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或然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于是从西门庆潘金莲勾结的故事发展开去，写成了这部关于山东破落户的故事。 《金瓶梅》写的是真实琐碎的生活，也在试图用真实的放纵与教训导人向善。既然是真实的生活，就免不了描述床笫之事。 事实上，二十世纪以来，用性来讲述深刻的人生话题已经是文艺界的流行，如今的观众甚至都有些司空见惯了。《金瓶梅》这部十六世纪成书的作不可谓没有创见。而它至今仍要受人误解，挣扎于禁与不禁之间，实在是我国文化领域的一件憾事。
人的身上就是有神性，有人性，有兽性，这本是一件值得正视的事情。 千年以来，中西文明不约而同地压制人的兽性，想着只要将其埋葬在人心的深渊底紧紧地压实，人就可以自然地上升，然而这其实正表现了人类对于“无法真正控制和了解自己”这件事的恐惧。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说：“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发声，无论是不理性的激进分子或残酷的反动分子，人类会在所有可能性中做出正确的抉择。”如果我们为了善意而避讳真实，其实恰恰是对人类最大的轻视。 只要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在文艺创作中都不应该去避讳，我们避讳得越多，我们离真实的距离就越远，创作的结果也就越没有意义。
然而真实却并不易得。 我们无法绝对准确表达与爱人见面的心情，无法说清楚对于杀父仇人的恨。如果一个人被公司辞退后中了五百万彩票又觉得天气奇热打开冰箱发现奶奶在里面开演唱会，我们更没法表达明白她的心情。 正是因为大千世界林林总总，真实才显得珍贵，编造才总显得浅薄。正是为了应付这些复杂的情况和心情，所以我们有了诗，有了艺术，有了文学。 《金瓶梅》这部作品达到的真实程度是“无以上之”的，这首先就体现在它的文本上。 书中的人物、神态、动作、对白，即使过了几百年，当我们在读到的时候，仍然能够很自然地信以为真，觉得这一定就是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对话。 比如《金瓶梅的艺术》中节选的一些原文片段：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这对白虽是古典小说里的白话，但读完总觉得音犹在耳，好像在生活的某处也听过，小说里写得语言强烈了些，但我们好像也曾被类似的道理说得无法反驳过。 这时再看一眼作者对其的批语，“他（西门庆）薄弱朦胧的理性没能助他节制，而自诩的聪明又替愚行辩护”，再联想到西门庆的下场，便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们是不是也无数次扮演着那个自以为是的人呢？
而这份真实与洞见，被本书作者孙述宇先生深深体会，并在这本研究类的小书中继承了下来。 作者评武松，只几百字，便让我们相信这位印象中的打虎好汉只是一位残忍嗜血的疯子： 假使武松在虚荣心之外，还有真挚的手足情，那么他要为亲侄女安排生活与前途，应当尤急于为亡兄雪恨才是。可是这是比杀人放火更大的担当，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报仇来得痛快，这不是梁山泊里所讲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付这责任。 而转过页来，作者对李瓶儿的痴情与死亡描述得又是那样让人心碎： 她的一生尽管不堪回首，却又放不下。她还爱着西门庆，就在要死之时，她还很痴心地爱恋这汉子……难道她看不见是西门庆害了她的吗？可是，在临终的床上，她仍然情深地叫他作“我的哥哥”，仍然希望与他相守，即使不能终老，有几年也是好的。她虚弱得不能哭出声了，仍用瘦得“银条似”的胳臂扯着、搂着西门庆”。 《水浒传》写的是超人的尺度。 在想象力还没有通货膨胀的明朝，打虎的武松，拔树的鲁智深，无一不可谓是那个年代的超级英雄。 而《金瓶梅》此书，正如本书副标题所写那样，是“凡夫俗子的宝卷”，写的是平凡人的故事。 平凡人在平凡的生活里，被平凡的欲望折磨，平凡地做出选择，最后迎接一个个平凡的由因果惯性促成的死亡。每一处细节都能令人相信，每一个结局都让人胆寒。 其实可以看作是《金瓶梅》的导读 如果你认为，如同一般的文学批评一样，只有读了《金瓶梅》的原著才能来读《金瓶梅的艺术》这本书，那就大错特错了。 相反，我认为我很幸运能在接触原著之前先接触了这本书，这是一个难得的奇妙体验。 你大可只当是一位前辈就街尾西门大哥一家几个人的故事，给我们说了一番警示恒言。 当我们抱持着正确的期待去和一部作品相处时，我们自然会得到更深刻的体会。 而《金瓶梅的艺术》就相当于孙述宇先生在这名胜的入口处给我们准备了精美细致的地图。我们大可心怀感激地收下，而不是故作叛逆，结果乱撞一通。
在本书中，作者不仅为我们帮书中的几个重要人物描上了底色，为我们铺平了阅读的障碍，甚至连知难而退的解释都为我们准备好了。 比如作者在第一章就指明了原著的缺点：书的文字不很匀一，并不是每章都好。开头和结尾比中间差得多。小说要到第二十章回前后才好起来，从这里直到八十回前后，是小说的精华所在； 以及原著是如何难以阅读：《金瓶梅》在文字与情节上错误多得不得了，在未有完善的校本之前，读者要是不肯海涵，这小说就无法欣赏。 作者没有讳言《金瓶梅》的缺点，为我们读者打了预防针，但在末了又马上加了一句“但这本书的错谬无论怎样多，终是瑕不掩瑜。我们即使拿着最差的版本，只要不存成见，有耐心地看下去，必定会看出这是天才之作。” 又将此书与莎士比亚的戏剧做类比，堵住了读者的嘴，也彻底打消了读者的顾虑：
这书和莎士比亚的戏剧相似的地方很不少，我们提到两者都爱以今说古，此外两者都爱说笑话，都不避忌情欲，而致让人诉为淫猥，但最要紧的是，两者都是有很多瑕疵的、不以谨慎见长的天才之作。这样的作品，要吹毛求疵是最容易不过的。但是，为什么不看他们的优点与成就呢？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你也大可不必担心阅读此书会影响你阅读原著的体验。 虽说当今凡故事都有涉及剧透的美德争论，我却觉得对于《金瓶梅》的故事来说不至于对此太过在意。 像《金瓶梅》本篇开篇也写道：“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不免尸横灯影，血染空房。” 《金瓶梅》的结局怎样，恐怕早都刻进我们华人的基因里了，在这样的前提下，作者不过是抽丝剥茧地为整部小说涂上了一层“贪嗔痴”的底色，为我们提前引荐了几位即将认识的朋友。 除了降低我们的阅读门槛，让我们不至于轻言放弃或阅无所获，我认为并不会影响阅读原著的体验。
欲望，果报，与真正的德 作为结尾我想要分享的，就是作者最能打动人的慈悲。 如果说鉴赏一部伟大的作品有千百个角度，那么《金瓶梅的艺术》此书的作者便是一直在透过一种最为悲悯的目光来审视这部作品的。 正因为《金瓶梅》的真实，这部书里极少有令我们热血沸腾的超级英雄一样的人物。 更多的人像我们平常人一样，有自己的欲望和烦恼，又被其催生出的选择引向终局。 正因为作者饱含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人性的好奇刻画出这些严肃真实的人物，才让我们看到这些被人所共有的烦恼囚禁着，走着不归路的角色们。 像本书作者所说的一样，“我们也许觉得这些角色的缺点确是比我们多，但这只不过是程度之别，不是种类之别。”，而这些人之所以走向灭亡，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习，只是“缺乏道德与理性的力量”而已。 荣格说“行坦途者近乎行尸走肉”，我们如今的生活像一方温暖的湖，我们坐在没不过胸的岸边大谈美德、忠诚，这本不是什么难得的技能。 而唯有生活像个最残忍的戏剧导演将我们一甩手扔在舞台上—— 自尊，贫穷，贞洁，情欲，你相信的，鄙视的...... 总有一个舞台将这些糟心物什像巫婆的炼金罐一样五颜六色地混在一起，那时我们才能得知什么才是属于自己的美德。 和祥安宁的日子太久了，我们遗忘美德的日子太久了，以至于我们身心枯竭，沉迷自怜。
当我们面对生活或是网络中的一些事件时，我们很轻易的就能调动起愤怒的情绪，而把作为人最高尚的慈悲迅速地抛诸脑后。 我们急于下结论，高傲地对这个那个指指点点，这正因为我们接触了太多不真实的故事，太多无法取信的教条。 当一个人或事发生在屏幕的另一侧的时候，我们习惯性地切换到了与生活相异的另一个维度去做评判。 有很多耳提面命的所谓美德，和我们生活中接触的信息一样，也是碎片化的。 另一方面，果报的概念在如今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中似乎也不再流行——我们已经很难等到果报的发生，而当其发生时又会过于快速地被人遗忘，甚至快过我们反思的时间。 书中的西门庆文武双全，相貌出众，又有权有势，甚至作者的编排使他得以犯下普通百姓不敢触及的罪行而免受惩罚，可谓每一个坚信“活在当下”信条的人的理想化身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理想的化身，最后却作了贪欲的奴隶，死在了自己的欲望之下。 每一年的互联网上，那些被人口诛笔伐的大事件里能套进这个结构的恐怕都不会低于十起。而这些鲜有真正引起我们警觉的，因为毕竟是“屏幕那边”发生的事，套着另一套价值观念，总是欠着真实。 作者对于西门庆的评论反反复复地提到“他永不会在生活经验中汲取教训”。 其实生活是宽容的，它总会在我们走神的时候稍加惩戒，但最后也只能堪堪保护那些好记性的人。 不过读完本书，我倒是一定会收藏一套《金瓶梅》放在床头。当我再因为一些道德上的尺度迷失的时候，我会拿出来温故一遍那精彩的悲喜剧，让那些鲜活的角色在我心中巩固下感动与颤栗。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部对于《金瓶梅》的赏析文集，作者使用比较文学的手法，将《金瓶梅》置于中国传统文学和世界名著两个广阔的文学维度中，从金（潘金莲）、瓶（李瓶儿）、梅（庞春梅）、西门庆等代表性人物入手，重点分析了《金瓶梅》的写实艺术、讽刺手法、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关注、对死亡的独特关心等，既说明《金瓶梅》为《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传统文学经典所开启的诸多先河，又旁征博引众多世界一流作家如契诃夫、托尔斯泰、狄更斯等人的著作，深入浅出地阐述《金瓶梅》杰出的文学高度。
同时，作者以与《金梅瓶》作者相通的心肠，体察人性的深不可测，尤其是对宋惠莲、应伯爵、李桂姐等非主要人物进行解说，透彻地洞悉《金瓶梅》所包含的同情、慈悲和救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