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政治背后的高墙与鸡蛋
要走出身份政治的困局,单单着力重塑一种“更广泛、更一体化的身份”可能是不够的。在那之前,走出“高墙与鸡蛋”的迷思或许才是亟待跨出的第一步。
福山在本书前言的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地写道,如果特朗普没有当选总统,他就不会写这本书了。这完全可以理解。 是欣赏他敢于对抗政治正确的禁忌也好,是出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量也罢,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假如像特朗普这样一个人物都能够当选美国总统,本身就说明美国民主制度的“择优”功能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大问题。但“择优”功能的失灵,是一个仅限于右翼的现象吗?我觉得肯定不是。
有段视频给我留下了挺深的印象。那还是5年前的2016年,碧昂丝在一个为希拉里·克林顿助选的集会上发言。她先从她的侄子——一个年轻的黑人孩子(a young, black child)——目睹奥巴马——一个黑人总统(a black president)——入主白宫说起。接着她说到正题:要选出第一个女性总统从而创造历史(making history... by electing the first woman president)。我记得自己当时就感到这样的表述,似乎有些问题。
因为这样一个身份分类的清单,几乎是可以无限延展下去的:第一个穆斯林总统,第一个亚裔总统,第一个LGBT总统;穆斯林总统里还能继续细分为逊尼派和什叶派,亚裔里还能再分印度裔、日裔、华裔,LGBT里还能再分同性恋、变性者和跨性别。不同的身份分类还能相互交叉,从而产生出更多的组合:第一个双性恋的女性什叶派穆斯林总统,第一个跨性别的华裔单亲妈妈总统……如此这般,那就真的是无穷无尽了。
能够产生第一个黑人总统或第一个女性总统,固然是一个社会进步而开明的标志,但它决不是他或她应该成为总统的一个充分理由。但凡这张总统的身份清单能被忠实地执行下去,那么在为了选出一个特定身份的总统而选出一个特定身份的总统的过程里,“择优”功能的丧失恐怕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所以,此处问题的要害并不在于,希拉里·克林顿是不是一个比特朗普更加合适的总统人选,因为身份政治的思考模式自身才是最大的问题。
Ⅰ. 身份政治之殇
福山首先承认:
身份政治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它是对不公正必然和自然的反应。
然而,
它只有在身份被以特定方式诠释或维护的时候才成为问题。
首先,“身份政治成了严肃思考的廉价替代物”。至少在我的认知里,严肃的思考,需要证成自己所秉持的价值和原则,需要应对不同价值之间的冲突,也需要权衡原则和现实之间的得失。这些都需要长久的学习和反思。但身份政治的思考模式就太简单了:它棱角分明、口号居先。或许部分正是因为它简单易懂且朗朗上口,所以才能够在社交媒体的助力下,星火燎原地扩散开来。
其次,在当今的左翼逐渐放弃过往的工人阶级大团结、全世界被剥削者联合起来的传统叙事,越来越选择支持某些特定的身份、关注那些被以各种方式边缘化的小群体后,“基于普遍与平等原则的承认变异成了对特定群体的特别承认”。可这也会同时制造出这样一种状况:“历史更悠久、更大的群体不再受到关注,他们的严重问题将遭到忽视”。在这里,福山点到即止、想说而未说的可能是:即便拥有某种程度上的道德上正当性,但如果缺少了主流或强势群体的理解与合作(无论他们是不是直接或间接的既得利益者),民主制度便无法有效运作。
再者,身份政治所催生的政治正确,可能“威胁言论自由”。当一种观点会因冒犯到某些人、某个群体的情感和自我价值——无论它们是多么正确或情有可原——而丧失其合法性时,它就进而损害到了“民主制度所必需的理性对话”。
于是,当“左右翼的关注点都转向保护越来越狭窄的群体身份”时,“最终将威胁交流和集体行动的可能性”。
Ⅱ. 福山的解答
对此,福山给出的解决方案,既可说是无可指摘,也可以说是新意无多。
他认为在身份政治嵌入当代世界如此之深的前提下,想要完全消除这一现象,既不可能,也非必要。因为“如果身份政治的逻辑是把社会分隔成越来越小的、只关注自身利益的群体,那么,创造出更广泛、更一体化的身份也是可能的”。因此,他列出的应对方案便是:
必须坚持构建一种广泛而包容的信条身份。这种共同的身份是基于“对宪政主义原则、法治、民主责任制以及‘人人生而平等’的信念”。 这一信条身份,不属于任何特定的群体,因而能够跨越那些不断细化且自我封闭的群体藩篱,摆脱狭隘的身份桎梏。
此外,自由民主国家也有权利加强对边界的控制,在接纳合法移民的同时,也要强化一种受自由主义信条约束的民族主义身份的塑造。 因为人毕竟还是一种社会动物,具有一种服从共同规范的先天倾向。如果稳定的道德边界消失后,各种价值体系自说自话,那么大多数人恐怕并不会感到满足。而这种稳定的道德边界和文化向心力,既无法简单地被多样性所取代,也对共同身份的塑造至关重要。
说美国是多样化社会,这没有错。但多样性本身不构成身份的基础。
民主制度的运作,毕竟还是要依赖于单个民族国家边界内的共同的规范和视角。至少目前仍是如此。
这些解答应该都是正确无误的,但真的切中身份政治的要害了吗?我个人觉得未必。想要找到可能与可行的出路,我觉得应该还是要从身份政治所寄附的思考模式上着手才行。
Ⅲ. 高墙与鸡蛋
在我看来,村上春树的2009年耶路撒冷文学奖的获奖发言,可以说是理解身份政治这一思考模式的绝佳钥匙。他说:
无论高墙多么正确,而鸡蛋又多么错误,我还是选择站在鸡蛋一边。
这一此后被无数人传播和引用名言,无疑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也因此具有强大的道德感召力。然而,它真的正确吗?
对于鸡蛋的同情和共情,真的能够凌驾于我们对于正确与否的追问和区分吗?
是不是只要身为鸡蛋,它的行为就具备了某种天然的合理性,因而免于一切质问和批评了呢?
所以,哪怕高墙是正确的,它也必须为鸡蛋让路,就仅仅因为它是一堵高墙吗?
这种只看强弱、不问对错的粗陋划分,我实难苟同。换句话说,虽然在表面上使用了很多价值色彩浓烈的口号,但它本质上可能还是更类似于一种去价值化的思考模式(如果还够不上价值虚无的话)。
弱势群体而非强势群体的处境,才最能够彰显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这无疑是正确的。但这并不等同于说,单凭弱势群体的视角和观感,就应该主导某个社会的话语体系乃至构建方式。这些视角和观感,本该是一个重要的指标,而非根本的方法和方向。因为如果哪怕错误的鸡蛋都是一贯正确的,那么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抛弃了除了(集体层面而非个体层面上的)平等之外一切受到珍视的多元价值了。甚至连真相都可能位列于这个昂贵的账单之上。
此外,村上这一表述还存在着一个隐性的悖论:无论对错,假如天底下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始终站在鸡蛋的一边,那么鸡蛋就会变成高墙,而高墙就会变成鸡蛋。到了那时,我们又该如何抉择呢?这岂不成了一种无法推而广之、普遍践行的信条了吗?
如此,以我可能尚不成熟的见解,身份政治的真正核心,正是这种以强弱为首要衡量尺度的二元观。它放弃了一个社会赖以运作的共有情感和共有体验,回避了多元价值之间的永恒冲突;用口号替代思考,压缩了理性对话的空间;一味追求局部的动员能力,却无视加剧族群撕裂的整体代价, 最终造成了一种各人自扫门前雪却又使得受害者叙事大行其道的诡异困局。
所以,综上所述,我个人认为,福山提出的信条身份和民族主义身份的双重塑造,背后所依托的仍是那一类强有力的价值体系。而身份政治究其本质,可能是一种(常常是初衷良好的)去价值化的思考模式。两者并不完全处于同一个竞技场内。 那么,新的(或者也可以说是旧的)身份塑造的重建工作想要有所成效,就必须使日趋极化的两翼重新回到探求共有价值的路径上来。而要做到这一点,走出高墙与鸡蛋的迷思,也许正是亟待跨出的第一步。
在提到因为人具有社会天性,所以形成一个共同的社会身份在所难免时,福山稍后又补上了一句话,而那也是全书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文字之一。他说:
大多数人不具备自己独有的个体无限深度。他们以为的真实内在自我,实际上是由他们与别人的关系构成,由那些人提供的规范和期待构成。
我想,对于身份政治来讲,这既是非常深刻的批评,也是极具现实感的清醒认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