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郭鵬飛：讀王引之《經義述聞·爾雅》札記二則

【摘 要】高郵王念孫(1744—1832)、王引之(1766—1834)父子，爲清代樸學巨擘，學養深邃，其於典籍訓釋，論述嚴密，舉證精確，故結論往往一言九鼎，阮元(1764—1849)稱其“一字之證，博及萬卷”*，誠非謬讚。王氏之學，對後世影響十分深遠，然智者千慮，容或有失，今就《經義述聞·爾雅》“業，叙也”及“揚，續也”兩則，檢其可議之處，略陳己見，以供斟酌。 【關鍵詞】 《經義述聞》 《爾雅》 王念孫 王引之 經學 訓詁學

一、 《爾雅上》“業，叙也”條

王引之曰： 引之謹案： 《齊語》曰：“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言擇舊法之善者而次叙用之也。《韋注》：“業，猶創也。”失之。《晉語》曰：“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韋注》：“業，猶次也。”次亦叙也。邵引《學記》“時教必有正業”，失之。正業之業，不得訓爲叙。* 王引之引《國語·齊語》“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一語以證“業”之爲“叙”，並謂韋昭(204—273)注“業”乃“創”爲非。案：“業，叙也”者，《爾雅·釋詁》原文曰： 舒、業、順，叙也；舒、業、順、叙，緒也。* 郭璞(276—324)注前者爲“皆爲次叙”，注後者曰“四者又爲端緒”*。“次叙”與“端緒”有意義關聯，故《爾雅》編排如此，邢昺(932—1010)《爾雅疏》亦指這是“互相訓也”*。“端緒”有“始”義，故《廣雅》擴而納之，曰： 業，始也。* 王念孫《廣雅疏證》釋云： 《齊語》：“擇其善者而業用之。”韋昭注云：“業，猶創也。”* 王念孫解釋《國語·齊語》此語之“業”爲“始”，並采韋昭注“業，猶創也”爲證，與其子王引之意見相反。錢大昭(1744—1813)《廣雅疏義》舉證則與王念孫同*。今考《國語·齊語》原文曰： 桓公曰：“吾欲從事於諸侯，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國未安。”桓公曰：“安國若何？”管子曰：“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君若欲速得志於天下諸侯，則事可以隱令，可以寄政。”桓公曰：“爲之若何？”管子曰：“作内政而寄軍令焉。”桓公曰：“善。”* 文意是管仲對桓公行以霸術，提出分四民而居，以鞏固民生，發展國力；又用事於諸侯之前，要“作内政而寄軍令”。此皆嚴法新猷。桓公急於統合諸侯之志，溢於言表。因此，管仲謂“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之“業”若釋爲“次序”，恐不合桓公心意，且“擇舊法之善者而次叙用之”，頗爲累贅，“業”字可有可無。韋昭訓“業”爲“創”，並非無理，然“創新”或“創始”義於此亦稍覺突兀。竊以爲此“業”應訓作“纂”，或作“修”。考《春秋左傳》昭公元年： 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爲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帝用嘉之，封諸汾川，沈、姒、蓐、黄實守其祀。 杜預(222—284)注： 纂昧之業。* 《史記·鄭世家》有相同記載，“臺駘能業其官”，裴駰《史記集解》引服虔曰： 脩昧之職。* 此之爲證也。 另《國語·晉語》“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王引之引《韋注》“業，猶次也”説，以爲《爾雅》“業，叙也”之證。考《國語·晉語》原文： 晉饑，公問於箕鄭曰：“救饑何以？”對曰：“信。”公曰：“安信？”對曰：“信於君心，信於名，信於令，信於事。”公曰：“然則若何？”對曰：“信於君心，則美惡不逾。信於名，則上下不干。信於令，則時無廢功。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於是乎民知君心，貧而不懼，藏出如入，何匱之有？”公使爲箕。及清原之蒐，使佐新上軍。* 文章是晉文公問救濟饑荒之法，箕鄭對之曰“信”。衡諸文意，“信”爲國政之本，定而恒久，臣民無所動心。“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若從《韋注》，“民從事有其次叙”與“信於事”無甚關係，王説可堪商榷。此“業”當爲“事業”，謂君令有信，則民守其常業。《逸周書·史記解》曰： 好變故易常者亡。昔陽氏之君，自伐而好變，事無故業，官無定位，民運於下，陽氏以亡。* 潘振曰： 業，事業也。政事無舊業，任官無常位。* 好變，則舊業無常，政令必毁。此可與《國語·晉語》互參。 《爾雅》“業，叙也”者，《説文解字·丵部》曰： 图片，大版也。所以飾縣鍾鼓。捷業如鋸齒，以白畫之。象其鉏鋙相承也。从丵，从巾。巾象版。《詩》曰：“巨業維樅。”魚怯切。图片，古文業。* 段玉裁(1735—1815)《説文解字注》曰： 鉏鋙相承謂捷業。* 王筠(1784—1845)《説文解字句讀》曰： 捷業，疊韻。《漢書·揚雄傳》作緁獵，《顔注》：“相差次也。”* 業之形，參差象鋸齒，鉏鋙而相承，“相承”亦有“叙”義，故朱駿聲指“業”引申爲“次業”，並引《爾雅》“業，叙也”爲證*。然而，遍尋先秦兩漢文籍，釋“業”爲“叙”，文例甚少，前人或舉《孟子》一語，文曰： 孟子之滕，館於上宫。有業屨於牖上，館人求之弗得。 趙岐(？—201)注： 屨，屝屨也。業，織之有次業而未成也。* 焦循(1763—1820)《孟子正義》曰： 《説文》履部云：“屨，履也。”尸部云：“屝，屨屬。”趙氏以縰爲屝，而以草屨釋之。此直以屝釋屨，屝爲草屨，故云“織之有次業而未成”，謂織草爲屝，已有次第而尚未成。* “次業”即“次第”。“業”之爲“叙”，除上文所引《孟子》一例外，再不多見。今考《太尉楊公碑》： 暨漢興，烈祖楊喜佐命征伐，封赤泉侯。嗣子業紱冕相承，公之丕考以忠謇亮弼輔孝安，登司徒太尉，公承夙緒，世篤儒教。* 此“業”亦有“叙”義。今供存參*。

二、 《爾雅上》“揚，續也”條

王引之曰： 郭注曰：“揚，未詳。”邵曰：“《曾子·立事篇》：‘身言之，後人揚之。’”引之謹案：“後人揚之”，謂稱道其言，非謂繼續也。今案《雒誥》曰：“以予小子揚文武烈。”《立政》曰：“以揚武王之大烈。”《逸周書·祭公篇》：“以予小子揚文武大勳。”皆謂續前人之業也，猶言嗣守文武大訓耳。解者於《雒誥》則以爲裦揚《某氏傳》，於《立政》則以爲播揚《正義》，胥失之矣。* 王引之舉《尚書》之《雒誥》、《立政》與《逸周書·祭公解》三例，以證《爾雅》“揚，續也”義。案： 此《爾雅·釋詁》文，原曰“賡、揚，續也”。郭璞注： 《書》曰：“乃賡載歌。”揚未詳。* 邢昺疏： 釋曰： 謂相繼續。郭云《書》曰“乃賡載歌”者，《虞書·益稷》文。* 郭氏不詳“揚”之“續”義，邢亦不釋。邵晉涵(1743—1796)《爾雅正義》曰： 揚者，《益稷》云：“皋陶拜手稽首颺言。”《史記》作“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是颺即揚也。* 邵氏以《尚書·益稷謨》與《史記》“颺”、“揚”二字相通，郝懿行《爾雅正義》引證與邵同*。“揚”之爲“續”，先秦兩漢文獻鮮見其例，邵、郝之後，更無有力明證。自王引之説出，後人多以爲宗。然王氏所舉三證，不無商榷之處，今逐一檢討，以考其得失。 一、 《尚書·雒誥》原文曰： 王若曰：“公，明保予沖子。公稱丕顯德，以予小子揚文武烈，奉答天命，和恒四方民居師。惇宗將禮，稱秩元祀，咸秩無文。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迓衡不迷，文武勤教，予沖子夙夜毖祀。”* 僞《孔傳》釋“公稱丕顯德，以予小子揚文武烈”曰： 言公當留，舉大明德，用我小子裦揚文武之業。* 本文記成王要求周公留守洛邑，語調謙和，前文頌讚周公之光明德性，下文“揚文武烈，奉答天命”，當訓發揚文武大業，以答天命。此“揚”非“續”義。 二、 《尚書·立政》，其文曰： 今文子文孫，孺子王矣。其勿誤于庶獄，惟有司之牧夫。其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迹，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以覲文王之耿光，以揚武王之大烈。嗚呼！繼自今後王立政，其惟克用常人。* 按文意，周公告誡成王立政，整軍經武，使海内臣服，而下文即接以“覲文王之耿光，以揚武王之大烈”，“覲”爲顯現，“揚”爲弘揚，皆爲傳頌文武德業之辭，故《孔疏》曰： 於四海之表，無有不服王之化者，以顯見文王之光明，以播揚武王之大業。* 孔穎達(574— 648)之言有理，“揚”於此亦不能訓“續”。 三、 《逸周書·祭公解》，文曰： 王曰：“嗚呼！公，朕皇祖文王，烈祖武王，度下國，作陳周，維皇皇上帝度其心，寘之明德。付俾於四方，用應受天命，敷文在下。我亦維有若文祖周公暨列祖召公，兹申予小子追學於文、武之蔑，周克龕紹成、康之業，以將天命，用夷居之大商之衆。我亦維有若祖祭公之執和周國，保乂王家。”王曰：“公稱丕顯之德，以予小子揚文、武大勳，弘成、康、昭考之烈。”王曰：“公無困我哉！俾百僚乃心率輔弼予一人。”* 案： 前文曰“予小子追學於文、武之蔑，周克龕紹成、康之業”，已然表述承繼文、武、成、康之大業，若王引之説，訓“揚”爲“續”，“續文、武大勳”，顯然與上文重複。“勳”、“烈”對舉，“發揚”義較適切。今考新出土之《清華簡·祭公》篇，問題更形清晰。簡文所記與今本大致相同，其中與今本“以予小子揚文、武大勳，弘成、康、昭考之烈”一語可資對應者，文曰： 王曰：“公稱丕顯德，以余小子颺(揚)文、武之剌(烈)，颺(揚)成、康、昭。主之剌(烈)。”* “揚烈”兩出，更覺“揚”爲“播揚”，而非“繼續”。黄懷信亦訓之作“發揚”*。 此外，金文常見“揚”字之用，作“對揚王休”者絶多*，亦有與《清華簡·祭公》相類文字，如图片》，文曰： 衣(卒)博(搏)，無图片(尤)于图片身，乃子图片拜图片首，對揚文母福剌(烈)，用乍(作)文母日庚寶尊图片，卑(俾)乃子图片萬年，用夙夜尊享孝于厥文母，其子子孫孫永寶。* 又見“揚”字之獨用者，如《晋姜鼎》，文曰： 唯王九月乙亥，晉姜曰： 余唯司(嗣)朕先姑君晉邦，余不叚(暇)妄(荒)寧，巠(經)雍明德，宣图片我猷，用召(紹)匹辝(台)辟，每(敏)揚厥光剌(烈)，虔不图片(墜)，魯覃京師，图片)我萬民。* 用法與簡文同，“揚”皆“頌揚”義，而不爲“續”。 以上所舉簡文與金文之例，正與《尚書》之《雒誥》、《立政》及《逸周書·祭公解》相類，“揚”與“對揚”乃頌揚之成詞，王引之釋作“續”，不可從。 上文述及訓“續”之“揚”，文例極稀，今再檢討《尚書·益稷謨》之例，其文曰：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颺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 僞《孔傳》曰： 大言而疾曰颺。* 《史記·夏本紀》記有此文，曰： 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維時維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曰：“念哉，率爲興事，慎乃憲，敬哉！”乃更爲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然，往欽哉！”於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聲樂，爲山川神主。* 《史記》更“颺”爲“揚”，邵、郝釋爲繼續言之。王引之不評此説，或以爲兩可。案：“揚言”與下文“賡載歌曰”對應，釋者或以此爲《爾雅》所本，然以“大言而疾”釋之亦無不妥*。 “發揚”與“承續”，於若干語境實非絶不可分，上文《尚書》之《雒誥》、《立政》及《逸周書·祭公解》三例，因有金文與簡文爲證，始可定王説軒輊，否則，“承續”之“揚”，不會難於舉證若此。今考劉歆(？—23)《移書讓太常博士》曰： 今聖上德通神明，繼統揚業，亦愍此文教錯亂，學士若兹，雖深照其情，猶依違謙讓，樂與士君子同之。* “繼統揚業”，“繼”、“揚”對舉，或可作“揚，續也”之證。又左思《吳都賦》曰： 於是弭節頓轡，齊鑣駐蹕。徘徊倘佯，寓目幽蔚。覽將帥之拳勇，與士卒之抑揚。* “抑揚”爲“進退”，故“揚”亦有“承續”之意。二例時代較晚，只可作“揚，續也”之旁證。

(作者單位： 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

*本論文爲“王引之《經義述聞》斠正”研究計劃階段性成果，計劃得到香港政府研究資助局優配研究金資助(編號： 143808)，謹此致謝。拙文曾受單師周堯教授、陳師雄根教授、葉國良教授、蔣秋華教授、招祥麒教授指正，銘感殊深。又匿名評審人對拙文提出寶貴意見，亦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