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理解了切腹之人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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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一遍一遍在书中殉道, 那是他文字的试验场, 也是他在精神上绝对称王的场域, 书写完的那天,他带着短刀回归现实。
(全文约七千字,请考虑时间哦)
丰子恺曾说过,日本人居于海岛,是“喜欢透过明亮的窗格子欣赏精致盆景的。”
我在读几乎所有的日本战后文学时,总会无意识地带有这层偏见,这种先入为主使我像永远隔了一层敬意般的防线,对那片海岛遥遥相望,但终于,三岛由纪夫的书打破了这种距离感。
我花了两周的时间读完了他的遗作:《丰饶之海》
这部大河小说由四本书组成,时间线从20世纪初的明治时代到70年代的昭和时期,跨越两次世界大战,波澜壮阔,浩繁卷帙。最初翻开它只为探寻三岛自杀的迷踪,而随着少年的本多逐渐衰老,我的内心也随之升起一股探寻人生终局的意志。
我知道当书读完的那刻,也是主角和作者一同泯灭的瞬间,三岛是以必死的决心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在长达六年的写作时间里,他如在飞扬在文字上空的幽灵,未肯停留片刻。
①《春雪》
鬣毛般凛凛闪动的云丝
倏忽化为卧女纷乱的头发
看着看着,云层涣散了,丝丝缕缕,寂寂然停在空中
是什么松解开了?
宛如精神的松弛,那般光明灿烂、银白而坚固的形态
转瞬之间就沉溺到最昏愚而柔弱的感情中了
清显被一张照片吸引了,那是日俄战争中一张凭吊战死者的照片:几千名士兵低垂着脑袋,分布成巨大的半圆,整个画面充满无法形容的沉郁气氛。小说以如此沉重的死亡开篇,以清显的死亡结尾。
主人公清显是松枝侯爵的独子,因耻于幕末卑贱的武士门第,被送往伯爵家做养子,自小与伯爵的女儿聪子青梅竹马。清显如同精致的瓷器,容颜秀丽,内心脆弱,从小的教养和宠爱让他只爱优雅的东西,不肯使手上沾染丁点污渍。“他像随风飘舞的旗幡,只为感情而活着。”
他明知道聪子对自己的爱意,却因为自尊心表现冷淡,但当聪子被皇室洞院宫看中,获天皇敕许后,清显感到一种亵渎罪恶的美,他深深爱上了聪子。清显千方百计地跟聪子私会,两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爱情饱受干渴和欣喜的折磨。后来聪子遁入月修寺出家为尼,皇室解除婚约,清显独自离家,拖着重病苦苦求见聪子而不得,终因肺炎死去。
此时的清显肉身落魄,犯下满身罪孽,心怀剧烈粗糙的热情,但这些才真正让他领略到美的巅峰。
“如今,清显所怀有的是一种真正的感情。比起他曾想象的一切恋爱的感情,这种感情粗杂、无趣、荒寂、幽暗,远离一切都雅,无论如何都不能写入和歌。他第一次保有这般丑陋的素材。”
为了不被世人所容的感情而死,正如清显一开始就隐隐觉察出的宿命,自己是“扎在门风严谨的松枝家族手指上的一根优雅的棘刺”。清显的饰演者是妻夫木聪临死前清显将他的梦日记交给了朋友本多繁邦。本多是书中贯穿了整个四部曲的主人公,他以第三者的角度全程参与了清显这段隐秘的爱情,在之后,更是把整个一生都奉献给了清显的后世轮回。
若单论三岛文字上波云诡谲的功力,《春雪》是全书中最具美感的一部。小说如一幅于生机盎然中弥漫不详的春日图,除了对不同人物心底最纤细情感的撩拨,那些描写镰仓的海浪、云和风的文字,也充满了奇妙的比喻和暗示。
他写云:“鬣毛般凛凛闪动的云丝,倏忽化为卧女纷乱的头发...宛如精神的松弛,那般光明灿烂、银白而坚固的形态,转瞬之间就沉溺到最昏愚而柔弱的感情中了。”
写海:“遥望远洋的波涛,就会明白,它们是经过多么漫长的努力,最后才不得不在这里宣告完结。”
写浪:“那种显现出橄榄色柔软腹部的飞扬的水波。”
只有将自然万物看作跟人类富有同等地位的生命,将它们放在眼前日夜长久地观察,才能诉说出这般生动的美。
②《奔马》
落花缤纷”的时候
鲜血淋漓的尸体立即化作芬芳的樱花
所谓纯粹,就是将截然不同的观念任意转换
因此,纯粹就是诗
十八年后,已是中年的本多从勋斜肋处的三颗黑痣认出了清显。
此刻他们正站在瀑布底下,任凭水流直下击打在胸脯上,本多猛然想起那句清显临死前的呓语:“会见到的,在瀑布下。”
勋是清显曾经的家仆饭沼的儿子,饭沼将他培养出了与清显截然不同的健壮阳刚。但本多认出来,勋正是清显的转世。两个彼时无话不谈的朋友,再见时已成了长辈跟晚辈,昔人换了躯壳,本多没法相认。
勋受到《神风连史话》的启示,决心效仿神风连起义,他集结了二十名少年,大家宣誓无论事成事败,待行动后立即切腹自杀。
王尔德说,“当代世界上没有什么纯粹的犯罪,只有出自某种需要的犯罪。”而勋的夙愿就是以身殉道,为天皇表忠心,完成这样一场纯粹的犯罪。
“所谓纯粹,就是将花一般的观念、薄荷般极为有效的咳嗽含片的观念、依偎在慈母心怀中的观念,立即变成血的观念、芟除邪恶的刀剑的观念、连头带肩斜刺里砍下时血花四溅的观念、抑或连接着切腹的观念。‘落花缤纷’的时候,鲜血淋漓的尸体立即化作芬芳的樱花。所谓纯粹,就是将截然不同的观念任意转换,因此,纯粹就是诗。”
相比于《春雪》柔美的静物画,《奔马》就是一场暴烈的巨浪图。是青春鲜活的肌肉、汗水、鲜血、刀剑,以及它们代表的武士道精神。饭沼为了拯救勋,在起义前告发了他们,本多辞去大法官一职,作为律师帮勋辩护。勋出狱后,独自去刺杀了 财界巨头,之后逃到海边切腹自尽。
这本书我读的最慢,这种涉及日本核心的精神我很难感同身受。我所熟悉的是《檀香刑》里的造反,为了给惨死的妻子孩子报仇,疯疯傻傻的老百姓画上戏装,扛着锄头起义,这种有着鲜明目的的,充满了市井屎尿腌臜之气的,是中国乡土式的正义。
而《奔马》更像一则提前写好的讣告,细细讲明了三岛给自己安排的结局,似乎理智地赴死,是对生命的忠义。书中多次提起勋的梦想:“站在日出时分的悬崖上,朝着太阳膜拜,一边俯瞰光辉的大海,站在崇高的松树根上,自刃而死。”
怎叹命运之神奇。《神风连史话》里详细道出的每个起义者的死法,包括勋的梦想、失败的起义、对军队的依赖,和后来中尉的背叛,无一不是四年后三岛自己的下场。
③《晓寺》
贝拿勒斯。这是一张丑恶到华丽程度的绒毯
有通过朱红廊柱上各种性交体位的黑檀浮雕表达爱的寺院
有终日扯着嗓子高声读经而等死的寡妇之家
有居民、来访者、濒死的人、已经死了的人、疮疥满身的儿童
以及叼着母亲乳头的垂死的婴儿一张由这些寺院和人员组成
夜以继日、嘻嘻相欢,张挂于天空的喧闹的绒毯
评论家森川达也认为《丰饶之海》是按照古典诗文“起承转合”的构想组织全卷的,《晓寺》正好位于“转”的阶段。
故事的版图延伸到国外。本多远赴泰国,见到了现任月光公主金茜,这是勋在狱中梦到的南国景象,也即清显的第三次转世。
金茜长大后来日本留学。她的父亲是在《春雪》中来日交流的暹罗王子,不习惯异国生活的王子突闻爱人病逝,匆忙回国,象征他的爱情的那枚绿宝石戒指遗失于日本境内。
58岁的本多偶然在洞院宫商店发现了那枚戒指,他认为这是两人的机缘,将戒指送给金茜。为了印证金茜是否有三颗黑痣,本多从隔壁的书房透过孔洞偷窥她。金茜那美好年轻的肉体,棕色健康的肌肤令老年的本多心生爱意,丑态毕出。他窥到金茜和自己的朋友庆子交合,原来两人是同性恋者,同时他也发现了金茜肋下的三颗黑痣。不久别墅起火,金茜等人匆匆跑了出来,她只顾着庆子的照片完好,而那枚戒指再一次被遗忘于火海之中。随后金茜回到泰国,在二十岁时被毒蛇咬死。
书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本多在印度的见闻:乞丐和麻风病人在寺庙前走来走去,堆积如山的尸体被扔到恒河边焚烧,那混合了无数亡灵的灰烬就直接沉入水中,再化为朝圣者们恭敬地洒在额上的雨露。
“这是一张丑恶到华丽程度的绒毯...在贝拿勒斯,神圣就是污秽。”
我想起《刀锋》中的拉里。远航的游子上岸,嗅到空气里的神圣混合着浓烈香料的气味,见到在日出时向太阳顶礼膜拜的老人,他没有再回到船上,最终在印度获得了永生苦苦追寻的真理。(点击蓝字可前往观看)
为了汲取佛学知识,三岛去求教了京都佛学大学的博士,并且两次访问印度和东南亚,那些触目惊心的场景恐怕也早已印刻心底。
“本多的神魂摇荡起来,他品味到一种恍惚和难言的畏怖相混合的感情。在印度见到的东西之所以无情,全都因为同隐蔽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悦连在一起!本多害怕理解这样的喜悦。但是,自己的眼睛既然见到了终极,那么就觉得今后不可再次恢复过来了。”
本多从此有了巨大的转变,他开始研究唯识论和转生,那些晦涩的宗教经典占据了近十章的内容,足见三岛用心之诚。仿佛这些学说即是转生的证明。
④《天人五衰》
船就是切向这种完整性的清凉的污蔑的凶器
只是为了划出一道伤口
才在大海紧绷的薄皮上奔跑
粉碎时的波浪,就是死的具体表演
临终的大海张开着大嘴
死迅速跳了进去
于是,无数的死反反复复露骨地出现
透是疑似清显的第三轮转生。
本多在旅途中遇到了他,他在伊豆的海港一座孤独的信号所工作,整日守着船来。
“高高的波腹刹那间泛起散乱的白色泡沫,发出哭诉无门的悲鸣,随之掀起无数的气泡,形成一道厚厚的锐利而明滑的、布满裂纹的玻璃墙。当波涛上升达于极限,银白的刘海儿一起美丽地向下低垂,再低垂,露出整然有序的青色的颈项。那颈项上漉满细密的白筋,眼看着变得洁白一色,如斩掉的头颅跌落地面,四散而去。”
相比于《春雪》将镰仓的海描述为“橄榄色柔软腹部的飞扬的水波”,最后一卷描写伊豆的海的文字明显多了肃杀之意。
透是一个孤儿,我认为他的性格很符合一些连环杀手的“反社会人格”,他就像人世间冷淡的看客,对正常人类的情感丝毫无法感同身受。“我每当触及人性的东西,为了不感染上霉菌,总是赶紧洗净手指。”
但他又不同于混乱的病态杀手,他冷静计划,步步为营,去实施自己的恶。这一点本多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了解了,本多感到透的身体内部运转的机制跟自己如此相似,那就是纯粹理性的冷淡。
“本多的大前提就是淡漠。要战胜这个愚妄的世界,一年年活下去,就只能如此。这是海岸般的淡漠,要像它那样,每天都在收容涌来的波浪和杂沓的漂流物。“
本多没有过多调查就将透收为养子,尽心培养,给予他上流社会的熏陶,决心将他养成一个平庸之人,只有以这种方法才能再次拯救这个堕入无限轮回的人。透全盘接受,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作恶,他揭发了自己的家庭教师,设计自己的女友,毁掉了安排好的婚姻。本多因偷窥事件名誉大损,闭门不出,透开始趁机虐待自己的养父,换掉所有女佣,独揽大权,重新规定家中的秩序。
庆子将转生的事情向透和盘托出,嘲笑他过于强烈的自尊心。透在看到清显的梦日记后,服毒自杀,未遂,双眼失明,从此苟且般惨淡活过了20岁。“天人五衰”是指天人濒死呈现的迹象:一曰头上华萎;二曰腋下出汗;三曰衣裳垢腻;四曰身失威光;五曰不乐本座(各版本经书中含义略有不同)。透原本有着洁癖,但失掉自尊也失掉全部自我之后,透任人摆弄,身上散发着体臭,衣服被两腋的汗水浸出黄色也不在意,这代表了“天人”从此堕落凡间,转世到此终结。
全书最后,本多对月修寺时隔60年的拜访,使整个故事达成了闭环。此时成为门迹的聪子也83岁了,面对本多满眼的热泪,她平静地问道,清显是谁呢?
听罢这话,本多无法确认自己的记忆和自身的存在,犹如一朝梦醒。全书至此归于虚无。这个刻意的结局正是那句阿赖耶识:“时世常变幻,恒转如暴流。”即使是超脱轮回之外的天人也有死去的一天,当天人五衰,在世上留下的只有行将就木之人那虚无缥缈的记忆,又何况于芸芸众生呢?书名“丰饶之海”出典于《浜松中纳言物语》,是日本描写梦和转生的故事。译者解释说这里的“丰饶”其实暗喻着“不毛”或“荒凉”。“丰饶之海”就是人性的“荒凉之海”、“终末之海”。
回望书里的四个年轻人,清显、勋、金茜、透,每次转生都犹如三岛本人精神中某一侧面的极端映射。
清显是极致的优雅;
勋是极致的刚勇;
金茜代表了极致的肉欲;
透则代表了极致的恶。
而书中的语言也符合了彼此的性格。
从清丽的春、暴烈的夏,到丰腴的秋、肃杀的冬,仿佛组成了月修寺客房里的那扇四季图,映出了每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亦或者是本多这位旁观者从青年,壮年再到老年的一生的脉络。
⑤自杀的迷踪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岛完成“丰饶之海”第四卷《天人五衰》的写作。翌日一早,他把书稿亲手交给出版社编辑,便径自前往自卫队市谷驻屯地,占领总监室,扣留总监作为人质,发表演说,号召自卫队起义,但八百名军人的吵闹迫使这场演讲在七分钟后停止。
“接着,他退回到总监办公室,开始切腹自杀。他把刀插入左腹,横拉至腹部右侧,同时他对站在身后的学员咕噜了一句暗号;那个人用一柄长刀砍下他的头,完成了整个仪式。”
三岛的母亲曾说,儿子黯淡的结局,早在十二岁时就已经注定。
三岛作为长子,从小被贵族出身的奶奶限制自由,只严格挑选了三位稍长的女子与他来往。他不能跟母亲单独相处,不能参与同学的郊游,这不仅造成了三岛的孤僻、敏感和早熟,也让他拥有了巨大的幻想力,思想逃离现实创造出了另一个世界。
他从小就懂得讨人欢喜,却不懂讨得自己的欢喜。这与太宰治的童年无比相似。
据说三岛与太宰治见过一面,直言自己很不喜欢太宰治的写作,但后来他又写道:
“ 我自然承认太宰的杰出才能,然而我没见过任何其他作者会像他那样,在初次接触时就引起我在生理上对他这么强烈的憎恶。可能……原因是我立刻意识到作家太宰勠力揭示的东西,在我正是极力想要遮掩的。”
我想《人间失格》里弥漫的颓废绝望的气息跟三岛崇尚的武士道精神如此不搭,是他憎恶的原因。但三岛对自己肉体的迷恋,他的极强的自尊,和对生命的控制欲,也正是包含了对真实自卑和对生活绝望的一面,他对政治的鄙视和努力参与政治生活,甚至为政治而死也具有同样的矛盾。
那次交锋后,太宰治于次年第五次自杀成功,二十三年后三岛也切腹自杀。
日本文坛同一时期的这两位巨匠从相同的境地走来,嗅到彼此的气息,亮出獠牙,又相继跃入了自噬的深渊。
很多人说三岛的死是一场政治悲剧,这不免让我想起当时远在一洋之隔的老舍先生。
他们同样对政治抱有热情,对国家的过去和未来满腔爱意,却也同为政治裹挟。一九六六年老舍沉入太平湖后,林斤澜说:老舍对政治完全外行,对制度的思考并不多。
许子东说:正惟其如此,老舍跟他的作品才有独特的价值。
冰心说:我总觉得他一定会跳水死。
余秋雨说:老舍之死和他天真、纯净的思维有关。
苏叔阳说:他热爱的文化被摧毁了,还不准讲理,只有死了。
当初看到这些文字,我只觉得一阵战栗:这些宿命般的评价放在三岛身上竟是何等的契合!
对于文化断裂的失望,对于政治怀抱着天真,竟执着于用如此名节刚烈的手法赴死。他又何尝不是被时代所迫害的纯粹之人。
战败国和战胜国,需要承受的沉重均是如此的血淋淋。
但当我把《丰饶之海》读完,又恍然明白过来:所谓政治理想只是三岛驶入宿命的大海的一张船票,他利用它来完成自己最后的惊世著作。
他并非狂热于政治,他在书里对政治不屑一顾:
“政治、思想和艺术,都是啃剩的西瓜,被夏令的潮水冲上海滩。”
而死亡如伊甸园的甘果,他早已幻想过多时。
难怪莫言曾说:
“当他写完《天人五衰》之后,他也必须死了,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文学,因为小说,并不是因为他对天皇有多么忠诚......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字和整个的人生照亮了。”
那么,让三岛不惜生命的代价也要寻找的答案到底在哪里呢?
在《春雪》里,三岛给出死亡的第一层诱饵,那便是清显一生渴望到达的美的巅峰。唯有在才学、声望和肉体都位于鼎盛的那一刻死去,这美才能惊心动魄,这是人们仅具有的权力。
在《奔马》里,三岛延续了本多对历史和个人意志的探讨,也即死亡的第二层意义。一百年过去,意志和思想不复存在,后人们会将所有人放在同一个概念之下讨论,那便是历史。“我将花费我的一生,付出我的全部精力和全部财产,努力按照自己的意志扭转历史的进程。尽管如此,历史也不一定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子发展下去...历史一直在崩溃,又是为了准备下一个徒然的结晶...历史不过是一把隐含着因果规律的大锁上的铁锈,与历史有关的东西,只能起到唯一光辉的、永远不变的美丽粒子似的无意志的作用,人们存在的意义也就在这里。”以热烈的忠义参与历史,自尽于历史的车轮面前,那便是勋一生追求的纯粹。
在《晓寺》里,三岛着力描写肉体衰老的丑陋和悲惨,将它与月光公主年轻的血肉做无情的对比。本多老年时的偷窥癖好是无法控制的对青春肉体的追慕,相比于死去,衰老是一种更可悲,更无可挽回的罪恶。”我们肉体本身就是病,就是潜在的死......肉髓的本质在于灭亡。肉体置于时间之中,其用处只能作为衰亡的证明,毁灭的证明。" 今西幻想的“石榴国”里将美丽的肉体养到成年再玩弄至死,因为“对活人是很容易厌倦的”。这是无奈的第三层。
在《天人五衰》里,三岛给出了第四层答案:虚无。
透是转生的终结。或许本多将这一秘密透露出去的瞬间,透便失去了穿梭于世的权力,连那本清显的梦日记也葬身大海,从此之前的种种前世只存在于本多一人那苍老的记忆中了。而“记忆本身就像一副虚幻的眼镜,既能映出本来不该存在的邈远的幻景,又能映出近在咫尺的幻景。”本多的一生似乎都在为一场虚幻奔波,他临死前执意要来拜访的月修寺,也成了“一个既无记忆又空无一物的地方”。
佛教倡导无我,人不具有固定的灵魂,活着只是业的不同。既然眼前皆是虚无,那么死去才是归处,是开启下一段业的“新生”。
三岛崇尚的“肉体主义”在日本的六十年代,西洋文化迅速渗透,本土历史的连续性被战争割断,左右翼斗争激烈,社会经济泡沫似飞速增长。在这些假象背后,是无数日本人被抛于时代空隙所产生的巨大迷茫,这当中也包括三岛。
而由此产生的对美的追求、个人意志和历史的矛盾、对肉体衰老的憎恶、对转生的研究和对人生虚无的信仰。这些才是揭示自杀迷踪的钥匙。
三岛一遍一遍在书中殉道,那是他文字的试验场,也是他在精神上绝对称王的场域。
书写完的那天,他带着短刀回归现实。
⑥万物有灵
译者陈德文说
“三岛文学的意义,较之作品内容,似乎更在于文字,在于他那汪洋恣肆、波谲云诡的表达艺术。”
三岛惯爱奇特的比喻,我在读书时标记了许多,摘一些喜欢的放在下面:
他将树林的浓荫比作“葬仪上的黑纱”;
将微笑比作“弓状嘴唇吹出的无形的飞箭”;
将烧毁的废墟比作“报纸的纸型”;
将侏儒等残缺之人比作“未能解读的古代的文字排列”;
将人们在感到幸福时说的话比作“轮船下水典礼上从彩球下飞出的鸽子”;
将情人们的爱语比作“深夜工地上胡乱堆积的石头”......
把带有感情的东西比作死寂的无机物,却对无思想之静物饱含人类的感情,这些通感的角度是我从未见过的。
好比将中国的诗词展开来看,将那浓缩在一个单字上的含义丰富的意象给一个个拆开来,揉碎了,再均匀地分到一草一木之上。
因此读三岛的书,时时有读诗的错觉。
仿佛在他笔下,万物有灵。
日语文体之精美达于极致,三岛君绚烂的才能,在这部作品中几乎纯粹升华到一种危险的激情。 这部新的抒写命运的典范之作,将超越国家、时代和评价而永生。
——川端康成
最后,在写这篇的时候,朋友正巧来说她不敢读太多三岛,会受影响。这点也是我之前担心的。
但最近突然意识到,一本好书或者一部好的电影会影响一个人的认知,却无法改变一个人。因为无论读书还是看电影,都是一段摒除外界,内视自己的过程,我们追求的是在一刹那心底的巨大共鸣,是在琐碎的日常中回忆起那些被遗落四散的生活的真相,是在找回自己,重塑自己,加深自己曾经的足迹罢了。
就像不同的人会读出不一样的三岛,我们悟出的是一路以来独属于自己的风景。合上书后全身的震颤无比真实,或许这就是幻想赐给现实的力量,我们把粗陋的渔网撒进前人的智慧之海,只需打捞只言片语,就足以此生辽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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