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现实里生锈的,都会在这部小说里飞向星星
被涂鸦的巨人
2021年5月,哈萨克斯坦发生了一起巨无语的涂鸦事件,因为被涂鸦的不是景点墙皮或著名雕塑,而是被遗弃在国境线的人类太空遗产——苏联第一艘航天飞机“暴风雪号”。
涂鸦并不难看。废旧仓库里,锈迹斑斑的机身上,突兀地写着:“尤拉(指尤里·加加林),我们完了”“飞向星星之前,应该先学会在大地上生活!”
据“肇事者”说,为了这次涂鸦,他和朋友沿着哈萨克草原整整走了两天,事后的回忆录更是透着几分“潜行者”中二病:“你随时可能被一辆载有警察的巡逻车抓住,这种情况很多。我们在夜间行走,不止一次被泛光灯发现。你所要做的就是躺下,不要动,祈求好运。”
其实,早在2017年,就有几名油管网红前往哈萨克斯坦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直接进入“暴风雪号”机舱内探险,并拍摄了一段视频发布到油管上。视频发布后,几位网红“荣登”哈萨克和俄罗斯入境黑名单,以及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监控名单……
作为太空竞赛时期苏联倾举国之力建造的第一艘航天飞机,“暴风雪号”能够在全自动模式下围绕地球运转两圈。这无疑是苏联宇航员的一次胜利,他们在世界上第一次能够以自动模式在地面上降落一架可重复使用的航天飞机。
然而,随着那个荣极一时的王国逐渐走向崩塌,“暴风雪号”计划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由于经济原因被暂停,1993年,俄罗斯总统叶利钦正式取消了该项目,苏联政府为“暴风雪号”投入的164亿苏联卢布(约合90年代的480亿人民币),以及来自一千多家苏联企业的约250万名专家的心血付之一炬。
苏联解体后,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被独立的哈萨克斯坦国家接管,“暴风雪号”机身遗弃在哈萨克拜科努尔发射场的废弃仓库里,看守形同虚设,以至于民众可以任意接近破坏。2002年春天,仓库屋顶坍塌,碎片落在了苏联最后的伟大工程上,机身受到了严重破坏。
英雄迟暮,巨人倾塌。它的征途本是星辰大海,如今只能在国境线上的废弃仓库里任人涂鸦。
复活在真实与幻想之间
1988年11月15日,苏联的“暴风雪号”航天飞机从拜科努尔航天中心首次发射升空,成功完成了一次无人驾驶的试验飞行,这是“暴风雪号”在现实世界里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行。
“暴风雪号”再次飞向星星,是在一部俄罗斯国民科幻小说《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中。
俄罗斯科幻大神谢尔盖·卢基扬年科创作于1997年的《星星是冰冷的玩具》,被俄网上的很多年长读者誉为“精神安慰剂”,这不仅因为他们儿时崇拜的“暴风雪号”再次飞向了星星,更因为小说中一个文明的自我救赎,安抚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不同于英美经典太空歌剧嵌套在社会制度框架下的宫廷博弈、英雄之旅等模式,《星星是冰冷的玩具》所描绘的宇宙图景是绝对的残酷黑暗。这里没有平等对话,只有压迫与陷阱。在银河委员会统治下的人类文明,在“送货工”这一低等角色中日复一日走向精神退化的深渊,稍有不慎甚至会被彻底消灭。而更高等的两个文明“几何学家”和“暗影族”的出现,则加重了人类危亡的局势,人类必须在死局中寻求生机。
底层“弱者”的人类文明,试图在一场死局中开展惊心动魄的“自救行动”。而被遗弃的“暴风雪号”航天飞机,在这部国民小说里成了拯救人类的悍马功臣。
俄罗斯图书网站Fantlab上,有很多年长的读者留言表示,他们是在苏联解体几年后第一次读到这部小说的。那时候,他们的爱国主义意识被践踏在泥土中,而这套科幻小说里地球和强大种族之间的关系,让他们看到了某种希望。
以宇宙为布景,卢基扬年科在人类奔向暗影族的逃亡路上,给了“暴风雪号”一次梦境般的亮相:
“萨沙,要不,我们把底舱清理一下?”玛莎问。
达尼洛夫想了想,便噼噼啪啪地拧起了开关。也许清空库存的半身像并没什么实际意义。飞船的重量对超空间跳跃没有影响,阿拉里的等离子推进器也没这么脆弱。但载着一舱原封不动的货物回去,的确有点儿愚蠢。
“固定器已解开,闭锁装置已关闭,”上校下意识地汇报自己的行动,“舱门已打开。”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其中一块椭圆形的屏幕。这一眼没有白看。场面非同凡响。
舱内涌出的空气凝结成了雪暴,一连串大理石头像从敞开的舱门中轻快地飞了出去。货舱的探照灯打开了,在炫目的光线中,这些头像就像糖一样雪白、洁净、齐整,充满哀伤的美感。雕像们如同一群欢快的羊群席卷而过,毫不气馁。尺寸巨大、皱着眉头的领导人们带着高傲的孤独感,头也不回地飞向无边无际的宇宙。那些几乎完全陌生的面孔缓缓逝去,身前的荣光远不及大理石恒久。
应该说,只有成长于苏联黄金年代又经历过动荡岁月的卢基扬年科,才能够用无比孤独、壮阔又极致的俄式美学缔造这一场景。坚固粗粝的人形巨物从“暴风雪号”机舱里喷涌而出,散入宇宙,那些几乎完全陌生的面孔缓缓逝去,正如“暴风雪号”本身,它生前的荣光也远不及这些大理石恒久。但在《星星是冰冷的玩具》里 ,“暴风雪号”得到了它该有的尊严,复活在真实与幻想之间。
一代国民的集体记忆 所有逝去的,都将活在未来
除了“暴风雪号”的复活之外,《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充满了对整个苏联风潮的致敬和怀念。卢基扬年科所构建的这个科幻寓言中,处处可见苏联时期的百姓生活风物:
Ø 人手一份的《文学报》
《文学报》是苏联时期最有社会影响的报纸之一,1830年1月,由普希金在圣彼得堡创办。在苏联,《文学报》上刊登着文艺界最前沿的消息和犀利评论,是知识分子心中的第一大报。九十年代,《文学报》发行突破六百万份,意味着俄罗斯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份《文学报》。《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中,被航天飞机追尾的大巴司机,能够随手用《文学报》裹一块猪油。
我有点慌张,不知如何回答。司机把我的沉默当作同意,跑进驾驶室,一分钟后拿着一瓶没开封的伏特加、一个杯子和一块卷在《文学报》里的猪油回来了。
“只要你一会儿等交管局的人来的时候,证明我刚才是清醒的就行!”科利亚在草地上摊开报纸,请求我,“现在这只是……为了减压……”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
Ø 作家村“佩列杰尔金诺”
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作家城,成为苏联知识分子的家园和最喜爱的休息场所。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里写了《日瓦戈医生》,塔尔科夫斯基《镜子》在这里取景,西蒙诺夫创作了标志性的战时诗歌《等着我》。而《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小说里主人公的爷爷——著名的心理学家、地球与银河委员会首次接触式谈判参与者——安德烈·赫鲁莫夫正是居住于此,也是在这里制订了人类逃出生天的诡秘计划……
我们到达著名的别墅区佩列杰尔金诺时,天已经全黑了。司机把我叫醒,我向入口处的保安出示了通行证。夜幕降临了。又是一个夜晚,但因为睡得太多,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白昼缩短了,只剩下几个小时。
“在这儿右转。”我指挥司机,“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别墅旁拐弯。”
“彼得·达尼洛维奇!”爷爷嚷了起来。
“来了!”我冲上楼梯。
台阶不高,还有点儿倾斜,可能是当年怕年迈的作家从楼梯上摔下来,让俄罗斯文学断了流。我在上到二楼前转了个身。爷爷办公室的门开着,其他房间的门看起来都闭锁已久,透露出孤独和黑暗的气息。爷爷的屋里也很昏暗……我不在的时候,爷爷过得怎么样呢?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
Ø 疗养院or流放地?
列宁的秘书布鲁维奇在一本书里写道:“伊里奇经常说:谁不知道怎么休息,谁就不知道怎么工作。”苏联公民曾经被赋予过一项圣神不可侵犯的权利:每年须至少在疗养院度过两星期的时光。与西方的假期不同,苏联人认为西方的假期是以炫耀性消费和懒惰为特征的庸俗追求,而苏联的假期显然具有更崇高的追求,这些度假胜地的职能是让民众放松精神,储备体能,以便以良好的状态重返工作岗位。
卢基扬年科笔下,遍布苏联的疗养院成了《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中高等文明几何学家设定之一,所有越过公民行为及思想边界的个体都必须在此地接受改造。
“在我看来,虽然他们的社会失去了表面的自由,虽然他们在毫无争议的发达社会中过着军营般的苦修生活,但如果考虑善与恶、幸福与不幸之间的平衡,那么地球仍会无可救药地输给几何学家。至于我有幸造访过的‘清风’,就算几何学家的星球上有几千个和‘清风’同样的‘疗养院’,也抵不过地球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劳改营。如果说几何星上‘只有’百分之九十的居民认为自己是幸福的,那我们的数据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比。地球上只有百分之二十锦衣玉食的‘金色阶层’,或者几个最发达国家的居民,才能免于生活在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的世界里。”
在《星星是冰冷的玩具》这个文明自救故事里,飞向星星的不仅是“暴风雪号”,更是俄罗斯人的集体意识,是延伸至宇宙的民族命运。所有逝去的,都活在了未来。
或许正是因为一代国民集体记忆在宇宙尺度下的再生,自1997年问世以来,《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已经在俄罗斯再版十余次,一直占据本土科幻小说热门榜单。
Ø 全球八种语言出版,多次加印
Ø 俄罗斯不断加印,13次再版
成长于苏联又在青年时期经历了国家崩溃的卢基扬年科,见证了“暴风雪号”的神圣与悲戚。作者的切身经历与感受,让他的思考具有了独特的价值坐标。卢基扬年科在一次访谈中表示,《星星是冰冷的玩具》是比《守夜人》系列更具代表性的作品:
我倒不觉得“守夜人”系列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大概是沾了电影的光吧。我认为在我的作品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是科幻小说《理想线》,另一部是《星星是冰冷的玩具》,讲的是人类发明了一种可以到外星球上去的工具,出现在外星球上的人类与外星人有了交往和冲突。我描写的就是这些交往和冲突。
目前,这部承载一代俄罗斯人记忆的国民科幻小说,终于引入中国,已由八光分文化与新星出版社联合出版。
文明会碾碎文明,但碾不碎个体。翻开《星星是冰冷的玩具》,所有在现实里生锈的,都会在这部小说里飞向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