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诅咒何时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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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罗杰·克劳利（1951年出生于海军之家，他的创作专注于引用第一手的史料）的《诅咒之塔——阿卡之战与十字军运动的终结》由社科文献的甲骨文译丛在2021年11月出版，2019年出版的英文书能在2年后出中文版是件幸事。
来自本书英文版。
近照，来自个人官网：
英国版由耶鲁大学出版社于2019年10月出版，名字为《Accursed Tower: The Crusaders' Last Battle for the Holy Land》，共有256页，Amazon评分4.4/5。
与2019年11月由纽约Basic Book“基础书本”出版社出版的《The Accursed Tower: The Fall of Acre and the End of the Crusades》副标题略有不同，此美国版共有272页，Amazon评分4.6/5。从副标题名称以及封面设计上判断，甲骨文引进的是美版。
作者是位剑桥大学英文专业毕业的历史学家。以地中海史诗三部曲（《1453》《海洋帝国》《财富之城》）以及《征服者》出名，本书是他最新的著作，同样文笔老到，史料充足，让笔者拿起书就不忍释卷，一天之内就完成了阅读，不禁思绪万千。
本书特点是地图选择精妙，地中海东岸，埃及尼罗河，直到高潮部分阿卡攻防战的布局图都非常清晰。尤其阿卡城防图，有不同时期的三个版本供读者参考，并指出一张中世纪地图中关键的诅咒之塔位置的谬误。流畅的翻译（译者谭琦，已经在甲骨文出版《大围攻》《拜占庭的失落之城》）让本书增色不少，悉心的译注既补充了额外的历史信息，也推测、纠正了正文的几个笔误。
结构安排上，起始章节从近百年前萨拉丁对决狮心王理查开始，节奏慢慢加快，接下来是末代阿尤布王朝对决路易九世，首位马穆鲁克军事奴隶忽都斯血腥崛起，即刻遭遇无敌蒙古大军。突厥-蒙古骑兵双雄对决于阿音扎鲁特，新兴的马穆鲁克展示出强大的制度生命力，击败主力已经东撤的蒙古大军。此后蒙古大帝国分裂无暇西顾，在圣地附近就剩统一雄起的埃及马穆鲁克王朝和日薄西山的十字军海外属国。随着兵行诡道的后继马穆鲁克苏丹——拜巴尔刺杀逼走了未来的英王 ——“长腿” 爱德华王子，继任的嘉拉温持续对各块基督教王国飞地步步紧逼、逐步蚕食。嘉拉温的意外病故没能让已经启动的马穆鲁克战争机器停止，违背常规传位于他的次子——哈利勒为了他得位的合法性和荣耀，这位新苏丹合北至阿勒颇，南自埃及所有的军事力量列于阿卡城外。
阿卡之战最终打响！中世纪技术含量最高的攻城战在各自狂热的宗教主教与谢赫、托钵僧、毛拉们的推动之下，西方三大骑士团与击败蒙古骑兵的马穆鲁克军团毕其功于一役，胜者终将成为圣地和地中海东岸的唯一主人！
对于攻防战的主角——投石机，书中有多张配图对多款机型的工作原理进行详细解释，是古代战争爱好者不可或缺的信息。另外在本书每一章的页首都有一个符号引领此章节的内容。在中古的帝国和军队中就是依靠威风凛凛的印章（P8狮心王理查，P27 路易九世的印章）、家族旗帜的纹章来作为与众不同的标识，鼓舞士气以取得胜利。封面中间的四个纹章，来自马穆鲁克（P280）军团。右上的车縠型图案来自一座献给某位阿卡石匠的纪念碑。（P101）
十字军运动的意义
1095年11月乌尔班二世在法兰西克莱芒布道时，号召基督徒去夺回并拯救圣城耶路撒冷，此后的两百年就在地中海的东岸掀起腥风血雨。而在这之前奥古斯丁对于战争进行过评述，战争是在必要时才能发起，目的是为了和平，因此在战场上消灭敌人，应该是出于必要，而非欲望。可惜此时乌尔班的布道却打开了宗教战争的 “潘多拉” 魔盒，无数人在宗教大义的掩盖下行苟且之事，欲望在地中海东海岸沙滩上潮起潮落的人群间涌动。
十字军王国1098-1489年（《耶路撒冷三千年》地图）
十字军运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了夺回圣地，为了赎罪，深层原因是继西罗马帝国5世纪衰弱后，坚持在破败罗马城矗立起信仰大旗的基督教在世俗世界得到充分扩展（罗马帝国的转型和基督教的兴起请参考笔者另外一篇《穿过针眼》书评上、下）。另立炉灶的基督教想要俗世的权力，自觉比其他国王都要高半个头，因为主教们掌握着解释普世法源头《圣经》的释法权。本书仅扩展了阿卡之战的前100年，如果再仔细观察，会发现一种教会山头凌驾于国王政治权力之外的势头已经逐渐崛起，而乌尔班对十字军的号召只是一种展示，根本目的是意图取代孱弱的世俗国王们的职能：
1，1059年前的历代教皇中，皇帝任命了21位，罢黜了5位。而这时的主教创立了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社会等级制度：负责打仗的贵族，负责精神世界的神职人员和支持前两者的劳动者——平民。
2，11世纪晚期，希尔德布兰德修道士发起独立于其他政治权力，拥有罢免皇帝的权利。他后来成为教皇格里高利七世（1073-1085年在位），强力推行严禁主教、教士结婚并生儿育女，以及圣职买卖的内部改革；
3，1077年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风雪中赶到卡诺莎，以求获得格里高利的宽恕，但依然拒绝教皇委任主教的权利；
4，1122年达成的沃尔姆斯宗教协定，教皇获得叙任权，皇帝获得了世俗事务上的权力。
5，在1144年天主教编撰了统一的《教会法规汇编》，又发展了行政机构，这时它更像一个国家。
这场隐藏的叙任权争斗要比1095年开启的、喧闹的十字军运动更为惊心动魄，毕竟这是天主教会晋升为一个等级制、官僚化、依法而治的机构的一个重大契机。此项宗教协议终止了西方世界中天主教会与世俗政权政教合一的时代，为后世宗教改革甚至现代官僚体系奠定了基础。
再来看看作为匹敌的东方对手，他们是如何获得十字军运动的终结——阿卡之战的胜利的？
马穆鲁克强大的原因和衰落
书中提到了马穆鲁克王朝一嗣建立就取得消灭各大十字军王国的胜利，而在这之前萨拉丁王朝末期，巴赫利亚（河洲）军团在抵抗路易九世的第七次十字军运动就发挥出惊人的战斗力。而确认他们威信的是1260年在巴勒斯坦地区阿音扎鲁特，战胜了携灭国无数之威的蒙古骑兵。一次是侥幸，后来在1299年、1300年和1303年以及多次与伊尔汗国的冲突中获得胜利，这证明至少在武力上马穆鲁克军事奴隶制度是有一定的优越性的。
伯海里（本书为巴赫利亚）系马穆鲁克苏丹国，1250—1392年（《政治秩序的起源》P187）
这些从黑海北面俘虏来的钦察族突厥原来仅是作为“私兵”或雇佣军出现在伊斯兰世界（阿拔斯王朝813年-833年在位的马蒙在征服河中地区时，招募了四千突厥奴隶作为自己的卫队，称为马穆鲁克），给已经沉溺安乐的伊斯兰世界注入了新皈依者的热忱。但真正创建马穆鲁克军事奴隶制的是阿尤布王朝最后一任苏丹——萨利赫。
如同罗马帝国贪婪于哥特人的武力强大以求抵抗外患，西晋诸王借助匈奴、鲜卑等外族希望在兄弟阋墙的乱世中获得生机，这把掌控于阿尤布苏丹手里的利刃一旦反噬，则苏丹死，社稷崩。从制度上分析，马穆鲁克与对岸的基督教诸国也有相似之处、甚至更胜一筹：
1， 马穆鲁克核心思想是军事集团的种族化，不与当地人混杂，保持原始武力强盛的同时，不让下一代继承父辈的财富和地位，是符合《理想国》中把子女带离父母抚养成长，戮心维护城邦利益的设想。只是这个不近人情的原则后期被设法绕过，马穆鲁克们想办法通过捐献慈善机构把财富过渡到下一代。在14世纪晚期也迎来此项制度的畸变，钦察人退化了就换为高加索的切尔克斯人，非人格化的制度蜕变为军事贵族的拉帮结派，失去了 “初衷” 。最后被采取优化过的奴隶制度的奥斯曼帝国（起源于另一突厥部落——奥斯曼）所打败，他们的奴隶是有文（维齐尔）武（将军）两种高级职位的选择。更先进的是武官服从于文官，降低了造反的可能性。
2， 要比萨拉丁的阿尤布王朝通过松散部落联盟来组成帝国更为先进的是，马穆鲁克埃及有着一套完整的官僚体系来维护统治，偏远地区像叙利亚也膺服于中央政府。因此它政府的效率更高，才能在对抗蒙古人和十字军诸侯国时发挥财力、兵力和装备上的优势。
3， 政教合一的统治方式。自巴格达的阿拔斯王朝末世哈里发被蒙古大军破城俘虏后，千马踩踏如泥，后世崛起的苏丹不但掌握着世俗权力，也引领宗教人士（哈里发和乌里玛）为他们的世俗统治服务。11世纪哈里发的功能逐渐缩小到仅在宗教事务中维护权威。名义上哈里发通过代理人行使世俗的权力，实际上他变为了埃米尔的傀儡。在奥斯曼帝国中哈里发理论上高于苏丹，实际上却是依赖与后者。政教分离的现象从来没有在伊斯兰世界出现过。
无论是上述天主教改革包含不得生育的规定，还是马穆鲁克荣耀不得传予子嗣的原则，都在严防人性中由近及远的血缘关爱原则，先保护自己，再及血亲，再到照顾远方亲戚或同乡同窗。克服此项人性弱点的意义在于，集体的效率最大化。只有量才录用、择优录取才是发挥国家机构能力最大化的原则之一，而这时需要抑制人的动物属性，才能优化人的社会属性，在强国如林的碰撞中维护自身利益。对各级官僚需如此，对君王也如是。
陷于阿卡城内而最终化为齑粉的人们只是一道证明题，让世人看到马穆鲁克的团结和无情，让西方君主们看到教皇对十字军运动的意兴阑珊。而我们，应从所谓的军事荣耀、民族大义或宗教大业的字里行间以更冷静的眼光审视之，抽离自我分析之。此为阅读本书之获。
引用
《耶路撒冷三千年》
《政治秩序的起源》
《两个世界的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