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感想,不一定对
近来回归写作,于是重拾短篇小说阅读,就翻出了这本印刷于1976年的《彷徨》,断断续续地看了一些日子,才一篇一篇看完,有一个感想,特别深刻,虽不一定对,但值得斟酌和考据。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当然和他独特的思想价值有关,读中学的时候,老师就在课堂上讲:鲁迅是以笔作矛的斗士,那时候的我当然无法理解,今天读起来,发现果然如此。
鲁迅的战斗姿态,在他的杂文里,表现得最为突出,但读完《彷徨》,我觉得在小说写作领域,鲁迅也从未放下这种姿态,甚至战斗姿态较之杂文也不遑多让,这从他的短文《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的一句,就可见一斑。
鲁迅说:“ 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
这句话很重要。
许子东评价说:“给中国人看病,看病症最准的是鲁迅,但抓药救治,给出最好病方的是胡适。”(大意如此)
这番评价是很有概括力的,鲁迅眼光的精准狠已是人所称赞,但我总觉得,鲁迅的眼光里,还有不容忽视的刻薄,冷漠,以及无奈。尤其是后者的成分,是形成鲁迅风格必不可少的成分。
读鲁迅的小说,第一大感受,是他对传统社会的关注,尤其是对底层人物的关注,以及传统旧俗、秩序、制度,对底层人物的影响和伤害,中学时学过的孔乙己,祥林嫂,以及叫自己老爷的闰土,都是这一类作品的代表,而且都堪称精品。
只要一说起这三个人物,读者的头脑里,立马就会有形象,像放电影似的在头脑里显现,我想,这些题材大抵来自鲁迅早年的回忆,所以很能写得活灵活现,精彩纷呈。
读鲁迅小说第二大感受,即上面引用的那句话:“ 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
《长明灯》和《示众》就是这类代表,写得有点儿干巴,像命题作文,宣传文,很有些主题先行的意思,然后匹配背景和人物,事件,让读者能领略到主旨意图即可——插一句,最近在看综艺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赛段是场景赛和行业观察赛,鲁迅写这类小说,就很有些类似的意思:拿到命题作文,然后强行编剧,但在迅哥儿的精彩输出下,还是拿出了行活儿。
读鲁迅小说的第三大感受,是鲁迅小说里有一类人,占比非常大:文艺青年,文艺中年,文艺老年,以及公务员——换句话说,就是鲁迅本人,以及鲁迅经常接触到的那类群体:读过些书,要么教书,要么翻译,要么编辑,要么是学者,要么是公务员,或者在这几类工作和身份间左右切换,特别像今天读过几天中文系的文艺青年。
大概统计一下,在《彷徨》这本小说里,一大半都有类似的角色。
01.第一篇《祝福》里的我,不用说,可以视为鲁迅的化身;
02.第二篇《在酒楼上》,”我“和纬甫,是曾经一起教书的同事;
03.第三篇《幸福的家庭》,主人公是一位青年作者;
04.第四篇《肥皂》,四铭是个公务员,搞不好还是和鲁迅一个体系里、相类似的公务员;
05.第七篇《高老夫子》,主人公高尔基的弟弟高尔础,算是教了几堂课的老学究,一个文艺老年;
06.第八篇《孤独者》,主人公魏连殳的人物设定,和《在酒楼上》里的纬甫相雷同,可以视作吕纬甫同病相怜的远房亲戚;
07.第九篇《伤逝》,主人公涓生是一个以抄写,翻译为生的文艺青年;
08.第十篇《弟兄》,生病的弟弟张靖甫,又是一个要译一点(文字)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的文艺青年。
《彷徨》一共11个短篇小说,里面倒至少有9个鲁迅的化身(《伤逝》里还有一个编辑),9个鲁迅熟悉的、贴身的角色——这也太密集,占比也太重了。
发现这一点非常有意思,即:作家创作时受限于自身的经历,把自身有限的经历,在小说中利用反复,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至少,在鲁迅这里不是事儿。
我真怀疑,鲁迅写了两个短篇集(《故事新编》除外),再也不写了,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经历可以利用,又或者,文艺青年这个身份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用了。
这一点纯属瞎猜。但读《彷徨》,有一点最最深刻的感受,则属于严肃地瞎猜:我觉得,《伤逝》可能代入了鲁迅自己部分的、隐秘的生命体检。
理由是小说里涓生的心里活动太细腻太丰富,而且也太真实了——这在鲁迅的小说里非常反常,甚至可以称得上仅此一例。
鲁迅的小说以雕刻刀般的精准刻画为特色,直接、又细致的心理分析和描写,并不是鲁迅的特长。我们可以在脑海里轻易地浮现出祥林嫂、孔乙己、闰土的形象,甚至我们能感受到、共情到他们是如何感受这个世界的,但是他们在想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鲁迅也很少做正面的交待。
其他短篇小说也一样,即便有,也是精准的刻画,而非细致地描写。鲁迅喜欢蜻蜓点水,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以最少的笔墨,书写最多的的波澜,让人去补充他的留白,比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比如那句异常著名的:何以赵家的狗,多看了我两眼呢。
无论《阿Q正传》,还是《狂人日记》,抑或其他短篇,(《狂人日记》采用的还是通篇第一人称视角)无一例外,都是采用粗线条刻画,寥寥几笔,就将人物的心里活动变得生动起来。
唯独《伤逝》,有大段大段的独白和心里描写,比工笔画还要精细,涓生和子君之间情感的每一次变换,转折,涓生对应的心里活动,都描写得细致入微,异常精准——精准到了真实,而且真实到了让人觉得:倘若不是书写亲身经历(当然,更可能是夹杂着局部的亲身经历),那才是见鬼了呢。
这只是一个感想,而非确凿的结论,因为《伤逝》在整本《彷徨》里,呈现出了最为丰富的细节,对于细部的描写,尤其心理分析之丰富、幽微、精准,达到了它每一次轻轻流转,我都能跟着震颤的地步,因此,我觉得这里面藏着鲁迅的隐秘,至少是心里的隐秘。
虽然是妄猜,但还是希望有人考据,有一天可以将它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