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为什么选择汝龙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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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之精髓在于紧张的对话、心理活动和演说式的论辩,在于急遽增强的精神力度和突然扩大升华的激情,一如他的偶像席勒的剧本,一如从席勒处汲取灵感的贝多芬的音乐。相对于作家高密度的思想,作品形式层面的诸因素,大到结构的布局,小到词汇和句法的选择,往往退居阴影之中。债务压力和难以抑制的表达欲,不允许老陀像他的吐槽对象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那样精雕细琢。陀氏的几部长篇小说是戏剧化而非《日瓦戈医生》那样诗化的。因此一些译者刻意强化的“艺术性”对他的小说并不那么相宜。
在今年译林推出新版汝龙译《罪与罚》之前,这个译本已绝版20年,尽管如此,俄语系教师和读过《罪与罚》多个译本的陀粉还是坚持推荐汝龙版本。熟悉俄国文学的读者都知道,汝龙是翻译契诃夫小说的专家,曾凭一人之力译完了十卷本的《契诃夫短篇小说全集》。契诃夫平淡语言背后的暧昧情感,那些隐藏在俏皮短句中的忧伤的小玩笑, 都在汝龙先生笔端得以精准传达。汝龙的文字拥有老派翻译家的淳朴、简练和均衡之美,亦即所谓古典气质。他不求词藻华丽,而尽力做到表意的准确传神,他的质朴无华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加雕饰的风格相契合,在细节的处理上也处处显示出老翻译家的功底和匠心。
这里选取《罪与罚》中的五个片段略作对比分析,附俄语原文。除汝龙译本外,另选了三个最为读者所熟知的译本:朱海观、王汶合译本;岳麟译本;曾思艺译本。供喜爱老陀、对译本选择感兴趣的读者参考。
1、第一部第一章:
原文:Он благополучно избегнул встречи с своею хозяйкой на лестнице.
(1)汝龙:他总算躲开了在楼梯上跟女房东见面。
(2)朱海观/王汶:他平安无事地避免了在楼梯上碰见他的女房东。
(3)岳麟:他在楼梯上顺顺当当地躲开了女房东。
(4)曾思艺:他顺顺当当地避开了在楼梯上碰见自己的女房东。
副词благополучно 在词典中的解释是“平安地”“顺利地”,但它另有其潜在的情感色彩。我们从后文得知,无力缴房租,却天天与房东低头不见抬头见,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是难以忍受的,他应是感到害臊且胆怯,心神不宁,犹豫不决,躲过房东之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汝龙的“总算”就精确传达出这种感受。而后三个译本都按照字面意思将该词译作“顺顺当当地”或“平安无事地”,把年轻人走进房门的这段煎熬如此平淡、不动声色地一笔带过,完全失去了侥幸、谢天谢地的情感色彩。
2、第一部第五章:
原文:"Эк ведь вам Алена-то Ивановна страху задала! — затараторила жена торговца, бойкая бабёнка.
(1)汝龙:“是啊,阿辽娜·伊凡诺芙娜吓破了您的胆!”商贩的妻子爆豆似的说,她是个活泼的小女人。
(2)朱海观/王汶:“哎呀,阿廖娜·伊凡诺夫娜把您吓成这样!”小贩的老婆,那个机灵的矮小女人快嘴利舌地接上去说。
(3)岳麟:“嗨,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吓唬过您吧!”商贩的妻子,一个机灵的女人,絮絮不休地说起话来。
(4)曾思艺:“唉,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把你吓成这样!”小商贩的妻子,一个乖巧的娘儿们,开始炒豆般地说了起来。
动词затараторить(急急忙忙说个不休)其实带有拟声色彩,去掉前缀和词尾后,中间几个音节的发音可拟作“嗒啦嗒哩”,利用声响效果表现一种干脆而急切的话音,相似特点的词还有захохотать (哈哈大笑)。汝龙的“爆豆似的”和曾思艺的“炒豆般地”,都是通过汉语中现成的表达方式更好地传达出这种声响效果。
бабёнка 是一个俗语词,指“麻利泼辣的少妇”,后三种译文:“矮小女人”“女人”“娘们儿”都未能明确商贩妻子的年纪,而汝龙将它译为“小女人”,既出说话人的年纪,又让读者体会到了商贩之妻的市井小民气,正好与前面的“爆豆”相统一。
3、第二部第一章:
原文:— Опять грохот, опять гром и молния, смерч, ураган! — любезно и дружески обратился Никодим Фомич к Илье Петровичу, — опять растревожили сердце, опять закипел! Еще с лестницы слышал.
— Да што! — с благородною небрежностию проговорил Илья Петрович (и даже не што, а как-то: «Да-а шта-а!»)
(1)汝龙:
“又是哇啦哇啦,又是电闪雷鸣,又是刮起龙卷风、十二级台风来了!”尼科丁·佛米奇带着亲切的好意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又冒火了,又大发雷霆了!刚才我走上楼梯就已经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露出上流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他说的甚至不是“那又怎么样”,而有点像是“那又咋样”)。
(2)朱海观/王汶:
“又是轰隆轰隆,又是雷电交加,又是龙卷风和暴风雨!”尼柯吉姆·弗米契亲切而友好地对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又大动肝火,又大发雷霆啦!我在楼梯上就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用一种高傲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说,(甚至说成了“那……又……怎么……样!”)
(3)曾思艺:
“又是雷声隆隆,又是电光霍霍,又是旋风,又是飓风!”尼科季姆·弗米奇亲切、友好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又使别人惊慌不安了,又大发雷霆了!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是啊,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气度高贵、毫不在意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样”,而不知怎的说成“是啊-啊,怎么样-样”)。
(4)岳麟:
“又是霹雳,又是雷电交加,又是旋风,又是台风?”尼柯季姆·福米奇亲切而友好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你又发脾气啦,又动肝火啦!我在楼梯上就听见了。”
“对啊,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带着君子风度漫不经心地说(甚至不是说“怎么样”,不知何故,竟说成“咋——么——样!”),
这里的语境是拉斯科尔尼科夫被传唤到警察局,他傲慢不逊的态度惹恼了“炮筒子”中尉,使其大发雷霆。中尉的同事——警察局长劝他息火。从上下文判断警察局长是个随和、自得、风趣、爱抖机灵的和事佬。他出场的这句 «Опять грохот, опять гром и молния, смерч, ураган! » 简单爽利、不拘礼节,如同一个了解老同事的弱点而对他进行调侃的人那样。汝龙先生的“哇啦哇啦…十二级台风来了”准确传达出了这种语气。译文(3)的特点是较多使用成语和四字词语(曾思艺老师多年精耕细作的田地其实是诗歌,可能会习惯性地追求一种对仗的音韵之美)。但在这里“雷声隆隆”“电光霍霍” “又使别人惊慌不安了”书面语色彩过浓。特别是不符合这位警察局长的语言风格。
此外,что(怎么样) 在这个高傲且气急败坏的中尉嘴里说走了音,变成了чта ,这也是俄国人的一种口语特色。与一些爽利粗犷的东北口音有异曲同工之妙(类似于以“啥”代替“什么”,以“咋地”代替“怎样”)。四个译本中,只有汝龙和岳麟的译文反映出了这种音变,但汝龙的“咋样”显然比后者的“咋么样”更加符合口语习惯。
顺便指出,曾思艺老师出现了一个小失误,опять растревожили сердце一句中, 谓语动词 растревожили (使…不安)用了复数形式,所以主语应是在场的众人,即在场的众人使中尉不安(也就是惹他生气了),而不是中尉“使别人惊慌不安”。
4、第四部第四章
原文:Она приближалась к слову о величайшем и неслыханном чуде, и чувство великого торжества охватило ее. Голос ее стал звонок, как металл; торжество и радость звучали в нем и крепили его. Строчки мешались перед ней, потому что в глазах темнело, но она знала наизусть, что читала.
(1)汝龙:她快要念到那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了,一种强大的胜利感抓紧了她。她的嗓音像金属那样清脆,声调里响着胜利和欢乐,这使她的嗓音变得沉稳有力,一行行的字在她面前模糊不清了,因为她眼前发黑,然而她念的那些,她早已背熟了。
(2)朱海观/王汶:她快要读到那最伟大和闻所未闻的奇迹故事了,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欢乐。她的声音变得像铜铃,像金属;声音里充满了欢乐与喜悦,这使她的声音更有力了。她感到眼前发黑,一行一行的字在她眼前跳动,但是她读的那些章节她早就会背了。
(3)岳麟:她快念到关于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的话时,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的嗓音变得像金属般铿锵;兴奋和愉快洋溢在她的嗓音里,使她的嗓音变得更有力了。一行行字在她眼前跳动,使她的眼睛发黑了,可她背熟了她所念的诗篇。
(4)曾思艺:她就要读到那最伟大的、闻所未闻的奇迹了,她沉浸在如潮的喜悦之中,心花怒放。她的声音变得银铃般清脆悦耳,铜钟般响亮动听;满溢着欢悦和兴奋,使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
这是索尼娅为男主人公朗读《约翰福音》拉撒路复活的片段,她的朗读几次为激动的战栗所打断。她读到的“奇迹”是指耶稣让死去四天的拉撒路得以复活。“奇迹”一词本来就可以理解为“神迹”“奇迹般的事件”,所以朱/王的“奇迹故事”、岳麟的“奇迹的话”都有冗余之嫌。曾思艺和汝龙单用一个“奇迹”,将слово(话)虚化,庄重简约,与《圣经》风格契合。
«Чувство великого торжества охватило ее»这句有两个地方可以探讨。
一是торжество的译法。这个词有“胜利”和“喜悦”两种含义。但是,торжество作“喜悦”解时只可单独使用。这里老陀的原文是чувство великого торжества, 也就是让торжество做了чувство(感觉)的定语,构成词组 чувство торжества,译作“胜利感”(在词典中的解释为“克服巨大困难或赢得来之不易的胜利后体验到的感受”)。此处索尼娅从“不信神的犹太人亲眼看到神迹,纷纷拜伏在耶稣脚下”的故事中体验到的正是这种信仰得胜的感情。在四种译本中,只有汝龙对торжество 的处理是准确的。此外,由于下一行还会出现торжество 和 радость(喜悦)的并列,汝龙取 торжество 的“胜利”解,也避免了语义重复。
另一处是охватить的译法,这个词在词典中的含义有“席卷”“笼罩”“包抄”。这里说的是索尼娅在读到拉撒路即将复活时,被一种极度的兴奋给裹挟住了。我个人更倾向于汝龙的表达,即让感觉做主语,索尼娅做宾语,“强大的胜利感抓紧了她”,比后三种译文的“她心中充满了喜悦”“她沉浸在欢乐中”更加剧烈和迅猛。
5、尾声的第二章
原文:Они оба были бледны и худы; но в этих больных и бледных лицах уже сияла заря обновленного будущего, полного воскресения в новую жизнь. Их воскресила любовь, сердце одного заключало бесконечные источники жизни для сердца другого.
(1)汝龙:他们原想开口说话,却没有说成。眼泪涌上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俩都苍白而消瘦,可是这两张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却容光焕发,因为他们感到了全新的前途,感到他们会在新的生活当中彻底得到新生。爱情使他们俩复活了,这一颗心对另一颗心来说,成了无穷的生命源泉。
(2)朱海观/王汶:他们想谈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眼里满是泪水,他们俩都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但是在他们带有病容的苍白面孔上,已经闪现出焕然一新的未来曙光,重新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的曙光。爱,使他们复活了,彼此的心,都为对方蕴藏了滋润心田且取之不尽的生命源泉。
(3)岳麟:他们都想说话,可是都说不出来。他们眼眶里都含着泪水。他们俩都脸色苍白,身体瘦弱;但是在这两张病容满面、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新的未来和充满再生和开始新生活的希望的曙光。爱情使他们获得了再生,对那一颗心来说,这一颗心蕴藏着无穷尽的生命的源泉。
(4)曾思艺:他俩都想说点什么,然而又都说不出来。他俩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他们两人都脸色煞白,身体消瘦,然而在这两张病恹恹、白煞煞的面孔上已经闪耀着焕然一新的未来的曙光,彻底复活获得新生的曙光。爱使他们复活了,对另一个人来说,这个人的心就是永不枯竭的生命的源泉。
最后这段摘出来用于欣赏。小说接近结尾之处,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被索尼娅圣洁无私的爱彻底感化,跪在她膝边痛哭,真正得到了救赎。这里与拉撒路复活和犹太人折服于基督的福音书情节再度呼应。岳麟的译文由于追求逐字的直译,不免冗长混乱,过于生硬。汝龙这段处理得最为质朴,同时可体会到节奏中的音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