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似水柔情这篇的一点点思考

（小说集没看，只读了这一篇，借地存档一下）

对于似水柔情这篇小说，我很喜欢也很认同里面对于“贱”这一词的定义和表现。可以说小说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是“贱”的，但是贱得各不相同。接下来主要分析一下主角阿兰和小史的贱。 首先是阿兰。我觉得阿兰是一个贱且自知的人，并且他乐于接受这种贱，并把它作为自己的一个符号。他作为那个时代的一名同性恋者，一开始就被打上了贱的标签，这一种贱是同性恋这个身份在那个时代特有的低人一等，遭人不齿（甚者唾弃），他的第一重贱就是同性恋这个身份所带给他的。 “因为他的同性恋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个文化馆里去，拖地板，打开水，刷洗厕所，以这种方式寻找自己的地位，我们可以说，是寻找最贱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为“贱”就是没有地位。” “到天明时他走进了城，在别人看他的眼神中（阿兰当时相当狼狈），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贱，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贱的人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把自己认同于公共汽车。” 在这一点上，阿兰的贱又可以说是扩大化为另一种贱，那就是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或者说别人认为你是特殊的）而被人区别对待，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下贱的。在这一程度上，阿兰的贱类似于公共汽车的贱，这是一种被别人所赋予的贱，被别人嘲笑贬低轻视污蔑的贱，是你生活在一个环境中不得不接受的贱。在文中，其实阿兰也意识到了自己和公共汽车具有的共性，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同时一开始阿兰对于自己的同性恋角色可能是存在抗拒和绝望的，阿兰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小波这样写道： “‘我在梦里也常常见到这个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长着小小的Rx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斗争，而且心花怒放。’ ‘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 “但是这些对阿兰一点用都没有，阿兰是个男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在骨干里，也是和她一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的事，才是真正的同性恋。” 但是后来阿兰接受了这种贱，并且开始与它共存。这相当于说，阿兰是接受了他的这个身份，并且不再为他是这种身份而感到糟糕，他明白了这是他的本性，他不选择逃避。可以说，他是贱的，但是由于他接受了承认了这种贱而且感到坦然，他自尊又自爱，反而他不贱了。且这其中也有公共汽车对他的影响： “公共汽车对阿兰说过，每个人的贱都是天生的，永远不可改变。你越想掩饰自己的贱，就会更贱。唯一逃脱的办法就是承认自己贱，并且设法喜欢这一点。” “在那漫长的一夜开始的时候，小史对阿兰说：你丫说点什么。后者就说：我是同性恋。他还补充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主题，而他的主题就是同性恋。” “后来他又抬起头来，说道：贱这个字眼，在英文里就是easy。他就是这样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自己是如此的easy感到幸福。” 在这一转变过程中，阿兰从逃避这种贱到逐渐接受它，有一个片段可以反映： “那里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桌边用手拔鼻毛，并且给他两沓画片，一沓是男性的，另一沓是女性的；又给了他杯白色的液体，一杯是牛奶，另一杯是催吐剂，让他看女人的画面时喝一口牛奶，看男人的画片时喝一口催吐剂，就离去了。阿兰就开始呕吐起来。但是这里的环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贱了。” ...... “后来，阿兰放下了画片，坐在水池边，把那一杯催吐剂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他呕吐的时候，尽量做到姿势优雅（照着水池上的镜子）！他甚至喜欢起呕吐来了。" 其中我觉得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使他感到自己更贱了“，我认为在这里的贱不同于上文作为一名同性恋的贱，而是“明明知道自己是这么一种角色却逃避不愿意面对和接受自己”的贱。比起别人不接受你给你打上的贱的标签，自己都不接受自己才是更甚一筹的贱。 其二，还有一种贱是阿兰所特有的贱，这种贱就是他乐于被污辱被摧残。这种贱根源于他的童年。同时这种贱又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他精神上喜欢这种被污辱和摧残（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性癖）；二是他在爱一个人中的卑微低贱的姿态。 “来自身前的绝望则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小警察，羞辱他，苛待他，但是阿兰爱他。这个小警察就是小史。” “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xx、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 “阿兰把毛巾被撩起了一点，看看自己的那个东西，又把它盖上。这东西好像是爱情的晴雨表。阿兰觉得它并不是很必要，因为他是这样的柔顺，供污辱，供摧残；而那个张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兰就这样背着手坐着，感到自己正在勃起，并且兴奋异常。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叔叔来，把他带到监狱里。” “他认为，说只有女性才美丽，这是一个绝大的错误。最大的美丽就是：活在世界上，供羞辱，供摧残。” 这让阿兰的爱情观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觉得： “阿兰以为，爱情的美丽不是取决于爱人，而是取决于自己：取决于自己的温文柔顺。” “他只是简单他说，爱情应当受惩罚，全无惩罚，就不是爱情了。” “他像在做画一样画着自己的脸，这是艺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艺术就是一种爱情。而爱情就是——供羞辱，供摧残。” 这些种种都体现在了阿兰对于小史的爱上，他爱小史，也就是说他准备好了被小史各种对待，因为这是他认为爱一个人的表现。 “那天晚上，他对小史说，他既可以爱，又可以承受爱，就温柔地低下头去说：我爱你。这就是说，他准备被小史羞辱、摧残。于是小史就把他拖了出去，放在自来水管子底下冲了一顿，然后，又把他拖了回来，放在凳子上，抽了一顿嘴巴。此时阿兰依然是被反铐着双手，心里快乐异常。” 如此分析阿兰好像是一个很贱的人，他的贱体现在多个方面。但是阿兰也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清楚自己是谁，也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敢于表达自己的爱，而他的爱是不贱的。 “阿兰还说，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说，穿上了四个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馆去上班；或者融入自行车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间，半闭着眼睛开会时；就觉得浑浑噩噩，走头无路，因为这是掩饰自己的贱。每次上班之后，他都不能掩饰这种冲动，要到画家家里去，在那里被捆绑，被涂、被画、被使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实，也就是说，符合他与生俱来的品行。” 他对于爱有着独特的认知，对美也有着清楚的认知。 “他自己说，那天晚上，开头的时候他想要爱，但忽然感到柔情似水，就转为承受了。你既可以爱，又可以被爱，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所以他皱着眉头说道：你丫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阿兰说：这不重要。当你想爱的时候，你就是男的，当你想要承受爱的时候，你就是女的。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 “小史以为，他这是变态，但他自己不以为是变态。这样的身躯在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称之为美。” 阿兰了解贱，所以他知道贱可能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也可能是自己赋予自己的。但是对于社会或者大环境强加给你的贱，也就是说在他人都不尊重你的情况下，人是要自尊的。 “这件事有顺埋成章的一面，因为此人是如此的贱，如此的绝望，理应受到羞辱；但也有残忍的一面，因为这种羞辱是如此的肮脏，如此的世俗。就连杀人犯都能得到一个公判大会，一个执行的仪式。羞辱和嘲弄不是一回事。这就是说，卑贱的人也想得到尊重。” 所以他的种种，他的自爱，让他这个全篇称自己贱最多次数的人，反而成了最不贱的一个人。诚如他自己所说： “所以，阿兰以为，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现在他在回味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贱的。” 其次是小史。小史跟阿兰是一个对立面，可以说小史就是公共汽车所说的那一类不愿意承认自己贱的人（一开始），或者说小史贱而不自知。 “小史对阿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这就是说，没有人承认自己贱。所以，这就叫真贱。” 小史的贱最大就是源自于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由同性恋倾向的，以及他对于自己性癖的羞耻和逃避。可以说，他就是阿兰的对立面。 先说他不承认自己可能具有同性恋倾向的这一点。一是由于当时的大环境所造就，小史作为一名公园的警察，任务本来就是抓同性恋，他的同事和家人也都对同性恋群体充满负面的情感。所以当小史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同性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和逃避，并且希望通过对同性恋群体的抨击来掩盖自己的倾向。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小史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阿兰很贱，并且表现出对阿兰的鄙夷。但是小史也不同于其他人对于同性恋的极端批判态度，更多的是一种饶有趣味，可能这也就隐约交代了小史将要发生的改变。 ”这是因为天太热，前半夜睡不成觉，还因为派出所里蚊子很多，总之，小史在值夜班时总要逮个同性恋来审一审，让他们交待自己的“活动”，以此消闲解闷。“ “他很想听阿兰的'事'，在听之前很是兴奋；听到了以后，又觉得阿兰很贱。与其说他憎恶阿兰曾经获得的快感，不如说他憎恶这种快感与己无关。这就是是说，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恋的种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恋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会每次值夜班都要听同性恋的故事。" 而在经历与阿兰的一夜交谈之后，小史的心境也发生了很多改变，阿兰的大胆和直白让小史发现了隐藏在自己本性里的另一面，但是他不像阿兰一样欣然接受。 ”所以，在小史心目中，性对象最好看最性感的样子也是：供羞辱、供摧残。于是，他和阿兰就有了共同之点。但也有不同之点：他属于羞辱的那一面，阿兰属于被羞辱那一面。他属于摧残，阿兰属于被摧残。明白这些，使小史感到窘迫——此时，到了应该划清界限的时候了。“ “阿兰侧过身来，当小史懒懒散散地给他开铐时，阿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爱你。这使小史发了一会愣。他听见了，不敢相信；或者自以为没听清。反正他也不想再打听。他直起腰来，说道：我看还是铐着你的好；然后走开了。但是小史面上绯红，这已经是无法掩饰的了。” 小史在那一晚的最后发现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但是此时的他还是不愿意接受的，他还是认为同性恋是贱的，而他不是其中的一员，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是贱的。 “他觉得，阿兰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了。他可以回味这一夜，也可不回味；他可以招阿兰回来，也可以不这样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使他明白了自己也是个同性恋者。” “小史和阿兰在一起时，还是觉得他贱，甚至在做爱完毕时，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防空洞一类的地方干这种事，那里有个烂垫子，点着蜡烛。那件事干完了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他说上一句：你丫真贱。” 或许这是小史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和阿兰划清界限，这个时候小史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同性恋者，但是他还没有爱上阿兰，所以他缺少一个契机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此时的他就是贱而自知，但是不愿承认。但是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刻，他才彻底意识到这一切，并且学会接受。（在主观：自己承认，和客观：单位的人知道了他和阿兰的关系并且开始觉得他贱，双重作用下） “在火车就要开走时，小史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冲动，他开始从骨头里往外爱阿兰。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他总禁不住伸出手来，要触摸他。在这时做这样的事，显然是不可以的。越是不可以的事，越想要去做，这种事情人人都遇到过吧——他就是在这时爱上了阿兰。这就是说，他不但承认了自己也是个同性恋者，并且承认了自己和阿兰一样的贱。” “小史开始体验自己的贱：他环顾这间黑洞洞的屋子。白天，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肯和他面对面他说话。处此之外，喝水的杯子最能说明问题。派出所里有一大批瓷杯子，本来是大家随便拿着喝的，现在他喝水的杯子被人挑了出来。假如有人发善心给大家去刷杯子的话，他用的杯子必然会被单独自挑出来；而假如是他发善心去刷杯子的话，那些杯子必然会被别人另刷一遍。这些情况提醒他，他已经是这间房子里最贱的人了。” 最后小史成了他以前和其他同事一样嗤之以鼻的人--同性恋。他最终也变成了阿兰（具备了阿兰的一部分属性），所以小史的贱就在于两方面：一是同阿兰一样的被社会多数人不接受的同性恋身份的贱；二是他一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却不愿意接受和承认自己贱的贱。但最后小史虽然终于在主客观双重因素下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同时他也开始面对阿兰一开始遭受的社会恶意的绝望。 “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没处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经笼罩住阿兰的绝望，也笼罩到了他的身上。”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认为这一系列角色的转换，正好对应了阿兰小说中的故事情节。阿兰写的故事其实也就是小史和阿兰的故事。不过一开始女贼对应的是阿兰，衙役对应的是小史。 “阿兰在书里写道：正是阳春三月，嫩柳如烟的时节，那位衙役把她带到柳树林里，推倒在乌黑的残雪堆上，把她强xx了。然后，她把自己裹在被污损了的白衣下，和他回家去。阿兰说：铁链的寒冷、残雪的污损，构成了惨遭奸污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这就是，在阿兰写到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夜坐在派出所里，看着小史狰狞的面孔，感受了他对他的轻蔑。这些感觉就幻化成了那个女贼在树林里惨遭蹂躏，她白衣如雪，躺在一堆残雪之上。这个女贼就是阿兰。” “其实，阿兰的想像还包括了那个衙役的性器，坚硬如铁，残忍如铁，寒冷也如铁，正向他（她）的体内穿刺过来。这是刑讯，也是性。” 这个时候小史是衙役，阿兰是女贼是因为对应了他们两个的角色，一个是审讯施压的，一个是承受并且以此为乐的。但是到了文章快要结尾部分，他们的角色发生了转变，这个时候阿兰变成了衙役，而女贼则是小史： “那个故事是这么结束的：有一天，那个女贼早上醒来的时候，走到那木栅门前往外看，那间粉红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那条锁住门的铁链都不见了。她用木枷的顶端去触那扇门，门就开了。然后，她就走进了那个粉红色的房子里，缓缓地绕过绢制的屏风，后面是那张床一床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了粗糙的木板。东歪西倒的家具似乎说明，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 “后来，阿兰离开了本市，迁到别处去了。” “后来，那个女贼又回到了衙役当初捕获她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下，披挂着她的全部枷锁，在那里徘徊，注意看每个行人。而小警察也在公园里徘徊着，有时走近成帮打伙的同性恋者。” 这个角色转化大概发生在小史确实爱上阿兰以后。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角色转化，我的理解是，其实从心境上来说阿兰才是衙役，他在小史和阿兰的爱情中是主导主动的一方，是阿兰先爱上的小史，并且最后让小史爱上了他，并且阿兰在感情中是自由的，他来去自如不受约束。阿兰最后离开了小史，就像衙役离开了女贼，但同样的，女贼没有取下她身上的枷锁，就像小史已经彻彻底底的爱上了阿兰。而小史在这段爱情中一直受到阿兰的牵引，就像女贼一直都被衙役的枷锁所束缚一样，就算到了最后已经没有人会强制给她带上枷锁，但她已经不愿取下了。 但在那之前，特别是单从审讯那一夜来说，他们的身份还没有发生转换。就比如那一夜审讯结束之后小史想要取下阿兰的手铐，但是阿兰却不是很情愿，这可以说阿兰是女贼，小史是衙役，小史松开手铐让阿兰走了，但实际上阿兰已经爱上了小史不愿离开。 “阿兰说，这本书当然产生于他对小史的爱情，甚至可以说，完全产生于他和小史在派出所里度过的漫长的一夜，虽然已经失去了很多，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想到这本书，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拢在胸。” “时隔一年之久，小史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阿兰的书，他当然能够明白，阿兰之所以不回答自己是怎样一种同性恋法，是因为他爱他。他就是这样一种同性恋法。” “阿兰后来坐在床垫上，对着小史的相片说，我想到这些，不是为了记住你的坏处，而是要说明，我是怎样爱上你的，我为什么要爱你。” “对画家来说，爱情是一种艺术。而阿兰却说，艺术是一种爱情。小史就记住了这句话。他抚摸着阿兰的书，觉得这本书就是爱情。” 对于阿兰和小史的贱大概就分析到此，或有疏漏。 写于202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