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琴——女人的爱恨,士族的荣耀
女人一旦相互记恨,必是极可怖的事情。
其实,小说的结构和宫尾登美子的本意已经很明显了,两代一弦琴女宗师——苗和兰子才是真正的师徒传承。相似的士族出身,骄傲而坚持不懈的精神。尤其兰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正将由师傅苗一手开创的一弦琴盛世发扬光大,成为一代国粹。而雅美则被历史默默地忘记了。
可是两人之间的爱恨太深了。兰子的成功建立在其自恋别扭的个性,以及对师傅深深的恨意之上。以至于小说的第二部分,当老年的兰子终于得已一展雄心,一心弹奏一弦琴只为超越心中憎恶的师傅时,读起来总是不够舒坦。若是苗得知当年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徒弟被仇恨而毕生督促着超越自己,她大概也会始料未及吧。毕竟苗是靠着坚韧的自我信念而开创了由女子为琴塾师傅的一弦琴盛世,她的一生绝对可敬可畏。而激励着兰子成功的却是针对已故师傅的满腔怒火,还是略微落了下乘。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晚年的苗,也是被自己所厌恶的兰子而激励着,才会同样做到超越自我的成就。即使谦虚稳重如她,最终还是厌恶了风华正茂、骄傲不可一世的兰子。说句实话,我当初读到兰子对自己平民师妹被迫沦落为艺伎的悲惨命运全无怜悯之心,还逼迫着师傅要将这可怜师妹驱逐师门的冷酷做派时,也是极为讨厌这样自大自恋的女生。更别提兰子后来任意滥用父亲的权势为所欲为,无意间践踏了苗心中尊为圣地的清贫师友纹之助的尊严,读到此处我也简直对兰子厌恶至极。何况兰子对一弦琴的理解是可以奏出华丽之音的乐器——正如她天之骄子、光鲜亮丽的人生一般。这与苗对一弦琴的孤寂感受背道而驰。
所以,即使发誓会对所有徒弟一视同仁的苗,最终也无法违背内心的本能,拒绝让兰子成为自己的下一代继承人。她宁可关闭琴塾,在五十岁的高龄收养女婴,并独自一人将其养大作为家族传人,也拒绝让被士族们推崇的兰子成为琴塾的下一代继承人。其实,在苗的后半生,那支持着她孤身一搏,用余生的二十年将养女培养成才的动力,其实也来自于不想输给兰子的骄傲吧。
所以,这师徒二人,从初遇时的互敬互爱,到最后形同陌路,深仇似海。正是这深刻的爱恨,激励她们师徒二人实现辉煌的晚年。她们两人的一生,是贯穿《一弦琴》全书的主线。
所以,当苗的第二个爱徒雅美出现时,其实雅美明明才是那个横刀夺爱,毁掉苗与兰子师徒关系的“小三”。但是,雅美的品性和才华太过美好,她更是唯一一个真正理解一弦琴背后的孤寂与悲伤灵魂的徒弟。以至于苗将全部的厚望与信任寄托在这个后来居上的爱徒之上,更是将绝世之作《渔火》独自传授给雅美一人。在苗的心中,才华横溢而善良的雅美才是一弦琴真正的继承人。只可惜,在骄傲的士族时代,一弦琴的高贵与士族的身份挂钩,苗与雅美都心知肚明,贫民出身、孤身一人的雅美根本无法与背景雄厚的士族之家抗衡,绝无可能成为这琴塾的继承人。这只曲子的传授,只代表了苗一厢情愿的心愿,以及她对一弦琴灵魂的坚持。
可是,令我感到不可置信的事,在五六十年之后,苗与一弦琴的盛世早已成为故去的传说。而将一弦琴重新发扬光大的,却是那性格孤僻,对已故师傅怀着满腔怒火的老太婆兰子。在故事的后半段,当兰子艰难而倔强地重拾一弦琴,并最终将其发扬光大成为文化遗产的奋斗的十年历史里,雅美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故事中。这个被苗与读者们寄予厚望的年轻有为的徒弟,是后世唯一一个知晓绝世名曲《渔火》真正面目的传人,她目睹了师傅用全身的热情在她面前倾情演奏这一首寄托了她少女时代全部梦想与回忆的曲子。可是,这样的雅美,在兰子对着苗遗留的琴谱胡乱猜测,将《渔火》一曲弹得面目全非,还被收录在文化遗产录音带中之际,竟然一次都没有再出现在故事里。
我读到最后,感到不可思议,无法理喻。看着兰子最终成为一代宗师,如愿创立了华丽喧嚣的一弦琴奏法,而苗对一弦琴那孤寂深邃灵魂的解读,以及《渔火》一曲的辉煌,竟然就此失传于世间。真是感到遗憾而痛彻心扉。
可是,也正是这让人耿耿于怀的遗憾,成就了《一弦琴》。
我总感到无法释怀宫尾登美子为何不肯交代雅美的命运。也许,她在连年的战乱中死去。也许,平民出身的她,被贫穷与家事缠身,终归放弃了弹奏一弦琴。也许,她的谦虚、善良甚至自卑,让她从没有勇气出现在老年出名的兰子面前,弹奏师傅的真传与她对峙。
想来想去,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在这个故事里,真正如苗一样,日夜坚持弹奏,将灵魂献于此琴,并让其发扬光大于世间的——也唯有兰子而已。
而兰子与苗的共同之处,便是出身士族,同样有着骄傲、坚韧、决不妥协的品性。这一点,也是作者反复在文中暗示的。而对于雅美,除了写她出身贫寒,却仍想习琴之外,作者再没有花过任何笔触描述她不懈的坚持。反倒是通过一件小事,描写雅美性格柔顺谦卑,凡事忍让的细节。雅美为了探望沦落艺伎的同门好友,背着一弦琴来到艺伎馆想为旧友最后弹奏一首告别之曲。可不想,艺伎们看到一弦琴感到好奇,纷纷抢来雅美的琴试弹,有聪明的艺伎更是自己悟出一二,导致艺伎馆中也开始弹奏不三不四的一弦琴之曲。而这绝对与一弦琴高贵清雅,绝不流落谄媚酒客之地的精神背道而驰。这样的事情,如果是兰子或者苗,都绝对不会容忍发生。尤其是骄傲的兰子,简直可以想象她满面怒容拒绝让艺伎抢走自己的一弦琴随意把玩。然而,善良的雅美却无力制止,这大概也侧面反应了她性格中过于妥协的一面。
所以,我个人感觉,《一弦琴》果然还是一部默默夸赞士族之精神的小说。哪怕苗和兰子如何风格各异,如何厌恶对方,可是她们都有着共同的骄傲和毫不妥协的坚持。在作者眼中,也只有这样的品格,才配得上传承高雅的一弦琴吧。
我只能不置可否,并默默为身为平民,所以“不知为何”就继承不到士族那坚韧精神与美好命运的雅美同学感到深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