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曾几折,极目瞰秋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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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厚重到难以拿起翻阅的大部头,但同样是一本精彩到拿起翻开就难以放下的书。
高中时曾经一度迷恋莱昂纳多·达·芬奇,趁着午休的时间将关于他的纪录片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应试教育的高墙下,是我同他一样向往大千世界奥妙的心。如导言所说,这本书给予我的吸引力,文章中详尽史料,作者查尔斯·尼科尔的妙语,都让我手不释卷。
“高高曾几折,极目瞰秋鸢”,这联诗为唐朝诗人韦处厚登高望远时的长叹胸意,我也以此作为本篇书评的题目——达·芬奇的一生也曾“几折”,“莱昂纳多”的名字,词根源自于狮子“Leon”,雄心壮志心中藏,却几经波折。而好奇心、作为自然经验的学徒,数年的积累,最终使他登峰造极,有“极目”之味。
然而本作的初心,并非盘点其著作,是希望能勾勒描绘出大师作为平凡人的方方面面。作者尼科尔新颖地以“鸢”的意象作为副标题“自由的心灵”,同样以鸢为莱昂纳多记忆的初始与落幕的回望。
一、鸢与小马德莱娜蛋糕
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
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
本段是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经典片段,小马德莱娜的味道触发主人公的思绪回溯到许多年前的一天。在这种触发与追忆之间,滋味翻搅涌动在心间。
与小马德莱娜蛋糕相同,尼科尔敏锐地捕捉到莱昂纳多暮年笔记上的一个怪异的梦境:
那么刻意地写鸢放飞是我的宿命,因为我童年时代最早的记忆就是它。当时在我的摇篮里,似乎有只鸢朝我飞来,用他的尾巴打开我的嘴,并在我的双唇间扑打了好几次。
鸢梦如幻如真,近代精神分析学家推断这与莱昂纳多的身世有关。他是一个私生子,父亲作为有名望的家族成员,而母亲却身份低位。在尴尬的处境中,莱昂纳多或作为当时政策免税的“嘴巴”被记入族谱,但其一生仍然被打上了私生子的烙印,父亲去世时将他从遗嘱中排除,与父亲一脉的兄弟们围绕叔叔留给自己的遗产打了好几年官司。鸢尾伸进他嘴中拍打,对于父亲的缺失与潜在恐惧,以及对于母亲哺乳时的潜意识溯源。
这种潜意识溯源也体现在莱昂纳多的画作之中,女性丰润的身体,宗教画中哺育圣子时的母性,以及更为幽微的投射:蒙苏马努山的风景速写与《天使报喜》中都有乳头状凸起的锥形小山,后者的山峦隐匿在飞鸢的翅膀之下;《岩间圣母》里黑暗的洞穴,圆形的房间,在救赎与地狱的烈火之间,洞穴的幽暗从未被照亮,但却似挥手招魂;中晚年时,达·芬奇不乏女性作为模特(除开贵族的委托,还有妓女和女尸),在一个人体速写中,他将女阴绘成夸张的洞穴状,透露出本能性的心理。
来自父母双方的爱意缺失,使得莱昂纳多将自然作为母亲。“极目瞰秋鸢”,对于鸢鸟的观察也来自于渴望飞翔,也以此放飞自由的心灵,沉浸在世界与自然的奥秘中。莱昂纳多励志成为全才,绘画的技艺为他探索自然科学助力不少,例如为帕乔利《神圣比例》绘制十二面体,还是绘制所观察到的气流、漩涡等自然现象,又或是亲自设计飞行器和降落伞,自然科学始终是他的兴趣所在,自由的心灵愿为鸢鸟般翱翔天际。
即使那么刻意地写鸢,莱昂纳多奇飞翔的雄心并未实现,他一生的命途并未像鸢一样自由,而是在王室乡间多地如滚石般漂泊。
二、像一块滚石
“一个地方,有点陡,在一条岩石小径上方有一小片美丽的林地。”这个地方可以在莱昂纳多的寓言故事中找到,一块“滚石”在其中悲叹他因为躁动不安而离开了这个迷人之地。故事的予以是,“那些抛弃孤独沉思的生活而来到城市生活”的人们终将后悔。
15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少年莱昂纳多离开了芬奇镇,来到城市弗洛伦萨,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未来等着他的,最终将凝结成为笔记本上的这则寓言故事,化为胸中积压多年的怅然一叹。
与马基雅维利一样,莱昂纳多生长在小镇中,闲散的生活与自然为伴。但与心高气傲追求权势的马基雅维利不同,莱昂纳多的仕途具有双重性:一面作为绘画雕塑大师求仕,而另一面却对宫廷和教会的摆布感到痛苦。不论是美第奇家族政治的风起云涌,还是法意之间频繁的战争,都让他犹如画笔下受到自然力量摧残的草叶,裹挟在腥风血雨的漩涡之中。
1489年年中,卢多维科任命在斯福尔扎宫廷中谋职的莱昂纳多,制作纪念他父亲弗朗切斯公爵的青铜像。倘若这一青铜雕塑能制造出来,那么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从设计之初,莱昂纳多设想为英勇的公爵骑着暴跳骏马的形象。与现实的脱节还有构筑这个铜像所需要的人力物力,但使项目戛然而止的,并非贵族朝秦暮楚,而是战争紧急地调用了雕塑所需要的青铜。莱昂纳多曾写信求情,恳求将青铜作为艺术的青铜,这封信的草稿却终被自己撕成两半。或许他在写成之后,突然觉得荣耀的艺术之于现实的战争,是何其渺小,又或是这一刻,恍然感慨渺小的,是作为艺术家的自己。为艺术熔铸的青铜,终将熔铸为战场上的凶器,弗兰切斯公爵塑像手持的青铜武器,终将扎进敌人的血骨。
这种复杂的双重性贯穿莱昂纳多一生,不忍心屠宰生灵而食素的他,为了生活不得不常以工程师和武器设计师作为入仕的投名状;向往自然生活,却被贵族们贵族们和教会的委托搞得焦头烂额,也形成了他响当当拖延症晚期的名声。
弗洛伦萨、米兰、罗马等地的漂泊,政治的波云诡谲,让莱昂纳多仿佛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每当事业稍有起色,便会因为各种原因再跌回谷底,流落他乡。纵然有些贵族的支持,却如作者尼科尔共情的那样,拥有自由心灵的鸟,却被禁锢在囚笼之中。
三、历史的透镜
想必《百年孤独》的开头大家早已耳熟能详,奥利亚雷诺上校所触摸的冰块,被批评家称作“历史的透镜”。作者尼科尔的这本书,也可以称得上一面历史的透镜。
正如前文所说,作者尼科尔立志于体现出莱昂纳多·达·芬奇作为一个凡人的方方面面,优美的笔触绘其形,诉其心,将莱昂纳多的摇摆、仿徨、情欲与雄心壮志等等细微的情感描绘在之上。但作者并不局限于大师的个人经历,其中填充了大量的历史事件背景,也对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生活面貌进行“速写”。
1478年4月,一场意图推翻美第奇家族的政变爆发,但以失败告终。残酷的报复开始了,洛伦佐绞死了意图谋反的人,并要莱昂纳多·达·芬奇的老师韦罗基奥给他制作三尊等身蜡像庆祝成功,以及委托波提切利绘制绞死叛徒的画像来示威。
虽然波提切利的这张画作已经失传,但有一幅小画穿越了时间的长河——达芬奇绘制的一个被绞死的造反者的速写,旁边还详细批注了他的穿着。或许他同样被委托画上一幅小画,又或是仅仅是被这个场景震撼了。我比较倾向于后者。
莱昂纳多并不仅仅作为历史事件的记录者,而在某种层面上将创作者意识投入到画作之中:
15世纪的意大利画家常会在群像中加入自画像,管理上是艺术家将本人化为从里朝外看的样子,使自己成为他创作的虚构场景与观者世界之间的调停者。
我们知道莱昂纳多沉迷于光学的谜题,其中包含了镜像的原理,这也是他留下文本难以解读的原因之一,他用左手按照从右往左的顺序写镜像字。镜子所带来的迷思,也有莱昂纳多对于自我的迷惘。
倘若以画作作为镜子,不知《博士来朝》中自画像的莱昂纳多,是否能望穿百年。
犹如作者闲笔写到弗洛伦萨城邦大改造时期的一个趣闻:
人们把胜牌和钱币扔进沟渠中祈福,。有一位叫特里巴尔多的小贩,回忆自己曾与4岁的儿子到此一游:“我将瓜尔涅抱起来,这样他就可以俯视房子的基地。他有一束大马士革玫瑰花,我让他把花扔进基地里。我问他,将来会不会记住这件事,他说他会。”
我们也将记得,历史的透镜或许几经折射,但仍旧照耀出曾经的光影和光阴,莱昂纳多的目光凝望百年,而弗洛伦萨的城邦下,有一束盛开的大马士革玫瑰。
结语:
莱昂纳多的一生中曾经多次做过宴会和舞台剧美术设计,给当时的人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奇观和震撼。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为法王准备过一场盛大的聚会,在这场聚会中用到了巨大的蓝色幕布,点缀着太阳系中重要的行星,以及无数星星。四百多个火把熠熠生辉,根据目击者描述,“仿佛黑夜被赶走了。”
这一场盛大的宴会,仿佛他一生的落幕。或许在这场宴会中,他实现了美学与自然科学交汇的理想,短暂地忘却了自身偏瘫的病痛、死亡的逼近和常年郁结在心中的矛盾与沉思。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犹如昙花一现,像他自己的箴言“我现在在燃烧。如果这不是爱,那是什么?”一样燃烧了自己。
留下他超前的思想,飞鸢般的自由的心灵,飞往宇宙星辰,在漫长的银河与时间中,为人类照亮前路,赶走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