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愤世嫉俗与英雄主义间摇摆的东欧奇幻

配图是俄罗斯版《猎魔人》的插图

《猎魔人》是我自《魔戒》和《冰与火之歌》后读过的第三部西式奇幻。和很多人一样，我对这个系列的了解最初来自cdpr的游戏，此外还有一个对它感兴趣的原因，那就是作者是个波兰人。事实上这点确实未让我失望。猎魔人小说最吸引我的点，首先就是原著中浓厚的波兰和斯拉夫特色，尤其是波兰人特有的对地缘政治、反战反歧视等问题的思考。和很多看似在写“史诗”，但其中的社会政治描写完全经不起推敲的幻想小说不同（这里不点名批评部分美国作者）。《猎魔人》的世界看似高魔，但反映的社会政治现象却十分具有现实感和现代感。例如书中的民族、种族问题。书中对各种族的设定虽然继承自托尔金，但对种族关系的描绘明显取材于现实中的20世纪东欧民族问题。精灵、矮人、半身人等非人种族的处境类似于现实中的少数民族；尼弗伽德帝国以许诺独立建国来鼓动北方非人种族叛乱，颇有二战中苏、德、日等国以输出民族解放运动来作为扩张手段的色彩；松鼠党让人联想起二战期间站在德国一边对抗苏联、在战后却被抛弃的乌克兰反抗军等组织。此外书中还有一些很梗的设定，一些苏东zz笑话小彩蛋，例如特务机构和告密文化、文字狱和出版审查等等。让人不禁感叹，作者果真是一个在社会主义波兰出生长大的作家。

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这些的描写，没有如多数通俗文学作家那样流于概念化和漫画化，而是展现出了亲历过相关历史的民族才有的厚重感，和相当宽广成熟的思考。举个例子，关于历史记忆，书中有个片段，在第一次北境战争后不久，来自南方的间谍里恩斯将北方人口中的“辛特拉大屠杀”称之为“辛特拉攻城战”。对北方人来说这是一个绝不会使用的称呼，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这次事件只有一个性质，那便是“大屠杀”，间谍的身份因此被识破。再例如书中所出现的“猎巫运动”，即当灾难发生时，一个社会往往喜欢从内部寻找破坏者，来作为替罪羊和靶子。战争和瘟疫导致了针对女性魔法使用者的“女巫猎捕”运动（这无疑取材于中世纪欧洲的类似迫害活动）。再例如小说结尾对民粹主义抬头的暗示。战争加深了北方诸国人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外情绪，使原本在卫国战争中站在他们的一边的非人种族战后反倒成为被仇视的对象。诸如此类的思考比比皆是。加上作者的视角并非聚焦于上层，而更多是一个具有愤世嫉俗色彩的旁观者、一个亲历历史变迁的普通人对世相的描绘和思考，使得《猎魔人》可以被称之为某种“社会派”幻想小说。

毫无疑问，作者可以说是个相当愤世嫉俗的人。整部小说最出彩的就是它幽默讽刺的部分，不少片段都在反复嘲弄着人类的愚蠢、自大、偏狭、迷信，有不少睿智的思辨和精彩的吐槽。但这种愤世嫉俗并不是年轻人式的，而是中年人式。正如本书的主角——利维亚的杰洛特便是位云游四方、见过太多善恶以至于时常为此感到疲惫的中年人。

作为第一主角，杰洛特无疑是个代入了作者萨普科夫斯基自身的角色，他云游四方的经历和作者早年作为销售四处奔波的经历十分相似。杰洛特的性格可以说是典型的闷骚，时常将“中立”、“莫得感情”等话挂在嘴上，尽管从实际行动来说他是一个真正具有骑士精神的人。与他相比，书中真正的骑士（例如陶森特的苍鹭骑士们）反倒个个都像是表演型人格障碍患者。杰洛特的另一个可爱之处是他既成熟但又不够成熟。他常自嘲为是个“老派”、“落伍”的人，在变动的时代中感到不知所措，时而没有目标地瞎行动一番来发泄，时而委屈巴巴生闷气令人忍俊不禁。仙尼德岛事变对他“落伍”的世界观无疑是个巨大冲击，此后茫然、颓废的他踏上寻女之旅，一路所经历的不仅是火之洗礼，还是他自身的一场中年危机。

和杰洛特一样，女术士叶妮芙同样属于上个时代，是位不会被“行高尚之事”轻易打动的个人主义者。与他俩相比，特丽丝·梅莉葛德其实更有种青年人的热情和入世精神。特丽丝在索登山战役后成为了一名狂热的爱国主义者，后来又在菲丽芭·艾哈特的影响下，被女术士集会所的“魔法国际主义”所约束，都体现出她与狼叶二人具有根本性的不同。杰洛特和叶妮芙的关系刻画也很值得玩味。叶妮芙身上最吸引人的其实是那股无法被掌控的不确定感，还有直面南墙的孤勇之气。杰洛特既被这种气质强烈吸引，同时又时不时透着股怅然和无力（《冰之碎片》表现的尤其明显）。

如果说作者代入的是以杰洛特为代表的老一辈，希瑞作为年轻一代，则代表了作者对年轻人成长的观察与期许。猎魔人和女术士因为寿命比一般人长，又见过太多世事，本身有种成熟到虚无的感觉。第二卷希瑞出场前，两人一直在互相逃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感。正如叶妮芙所说：“我们只是注定要灭亡、要消失、要被人遗忘的老古董，我们的冬天过后不会再有春天。”而希瑞的出现恰如春之雨燕，她的生命力在《命运之剑》里一出场便令人印象深刻，也成了狼叶二人关系的粘合剂。在她的成长中收到了不少老一辈的保护和引导，例如老隐士维索戈塔——他半生因进步思想而遭迫害和放逐的经历无疑象征了许多东欧知识分子的命运。书中有不少这样的“老人”们，他们愤世嫉俗，被残酷世事打磨到疲惫不堪故作冷语，但以理性和朴素的善良，为疯狂的世界守住了最后的底线。

除此以外，书中还有很多有意思的角色，例如杰洛特的寻女小队。寻女小队的经历是全书我最喜欢的篇章之一，充分体现了《猎魔人》小说的另一个特色，就是那股灰暗背景下倔强的、不合时宜的浪漫主义。成员中，诗人丹德里恩起初让人以为只是搞笑役，但后来发现这个角色其实格外鲜活，是个真正懂何为诗意的人；米尔瓦若生在当代绝对是打拳的一把好手，每次看她吐槽队伍里其他雄性生物都格外有趣；雷吉斯最大的优点是睿智，最大的缺点是喜欢卖弄睿智，他的吸血鬼小课堂是全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讽刺之一；还有“一见希瑞误终身”的卡西尔、“不会说话就多说点”的安古兰、“无可救药的利他主义者”卓尔坦·齐瓦，每个角色都格外鲜活可爱。寻女小队一路上亲历了第二次北境战争期间北方诸国兵连祸结的社会画面，可以说是书中社会派描写和群像塑造的巅峰了。

另一个打动人的主题是关于痛苦、软弱和牺牲。《猎魔人》在这方面可谓继承了斯拉夫人的苦难美学，即“我们因痛苦而高贵”。而对苦难中的人，作者对他们的软弱抱有清醒的认知和宽容，包括他们因为痛苦和软弱而做出的种种错误的、不成熟的举动。因此尽管作者的笔调是愤世嫉俗的、辛辣讽刺的，但始终充满了真诚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困境中弱者的无条件同情。主角的软弱和不成熟之处也是他从不回避的。例如希瑞在耗子帮的堕落经历，以及寻女小队的陶森特之旅。耗子帮经历隐喻了青春期孩子在脱离父母保护后，因茫然和软弱而做出的种种不成熟行为。而陶森特之旅对于寻女小队的经历来说堪称点睛之笔。安逸生活的诱惑，和杰洛特充满争议的行为，与后来斯提加城堡之战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中间长达几个月的留白也引人遐想。

在《一点牺牲》这个故事中，作者魔改了《海的女儿》这一童话。美人鱼公主和人类公爵相爱，但他俩一个希望对方喝下魔药长出腿来，另一个希望对方长出鱼鳍和自己去海里生活。两人不欢而散，并互相指责对方不愿意为自己做出“一点点牺牲”。从全书来看，作者从不标榜英雄主义和高尚行为，从不宣扬牺牲和付出，但打动人的恰恰是这种底色下的牺牲和付出。叶妮芙曾吐槽杰洛特看似急于牺牲自己，实则兜兜转转一事无成，只是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可到最后，她也认同了杰洛特的做法，踏上了一条牺牲之路，因为“牺牲可以还清人情，展现美德——还能得到女神的恩典，她爱护并欣赏那些出于正当理由牺牲和受苦之人。”作者的执念也正在于此，世界的面貌，是“平衡与智慧并不总是代表冷酷与自私，算计与卑劣，而感情用事也并不永远幼稚”。

萨普科夫斯基声称，自己是自己是在旧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东西。《猎魔人》的素材来源可谓十分广泛，前两部短篇小说集魔改各种童话故事，长篇的世界观设定处处映射斯拉夫各民族历史，关于狂烈和赤杨之王的内容甚至联动了歌德的诗歌《魔王》。在书中可以看到他对托尔金的继承，例如种族设定等。但最大差别在于，托尔金的世界十分“古典”，价值观和美感都是古典式的，宗教和神话色彩浓厚；《猎魔人》则十分“现代”，是一个波兰人对二十世纪历史和各种思潮的反映。与《冰与火之歌》相比，尽管两者所描绘的世界同样黑暗残酷，但《猎魔人》出色的社会派描写，和黑暗底色下的浪漫细腻却是前者所不具备的。

这部小说尽管在斯拉夫世界极受欢迎，但在中国的名气远不及前两者。主要原因在我看来，一是浓厚的东欧地域特色，对不熟悉相关文化背景的人形成了阅读壁垒；二是那股与俄罗斯文学相似的、苦大仇深的厚重感，使其明显不如冰火等作品讨喜。还有作品本身的结构和文体问题。系列前两卷为短篇小说集，风格和笔法上和后面几部有很大差别。且第一部短篇集写作时间较早，在我看来，从第二卷的后半部分开始，作者的文笔才完全成熟。后几部小说中作者亦不满于平铺直叙，进行了很多叙事手法上的实验，这些都为阅读增加了障碍。关于作者的叙事手法是否成功当然也是见仁见智，在我看来，卷六就并不算成功，大量闲笔被用于碎片化叙事的转场，割裂了阅读体验。而卷七的内容和形式就结合得更加成熟。总的来说，2、5、7是其中最优秀的三卷。另外，魔戒和冰火的名气都离不开影视改编的成功。《猎魔人》在这方面主要靠cdpr的游戏。尽管《巫师》系列作为游戏非常的优秀，但在剧情上作为《猎魔人》的续集，存在很多容易造成对原著误解的地方。至于最新的猎魔人美剧，只是一部充斥着让人一言难尽魔改的美式爆米花电视剧。而作者本人其实是一个相当“老派”的人，宣称自己对游戏的成功不感兴趣，也不相信有人可以拍好自己的猎魔人。书中那股与大众意识相抗衡的倔强，与ip改编所遵循的消费主义原则本身就是相悖的。游戏的成功给他带来了一大批整天追着他问“杰洛特的真爱是叶奈法还是特丽丝”的年轻粉丝，这在近年来反倒成了一件让作者头疼的事情。在这方面，我非常理解作者萨普科夫斯基的高傲，也希望他能遇到更多知音吧。